火,是希望,也是刑具。
東門線上的鹿脂火還在燃,細得像被針挑出來的光。風把它吹成一條纖細的弧,又把它按回去?;鸩煌瑓s倔強。它一寸一寸地把黑分開,又一寸一寸地把人驅趕向前。腳步聲、甲片聲、火罐炸在墻根的回響,交織成一種壓低的鼓點,逼得人呼吸發(fā)緊。
呂布收緊韁繩,赤兔噴出的白氣在火光里一卷,就像馬肺里藏著一團火。親衛(wèi)們護在他身側,盾與盾拼在一起,像把城從身后搬到了身前。拒馬的齒再一次露出白森森的尖,擋在眼前。前鋒嘗試撬,木頭在鐵矛下發(fā)出低沉的呻吟,好像一塊老骨頭不愿松口。
“穩(wěn)?!眳尾級褐曇簟蓚€字落下,像鐵砧上被錘了一記,釘住了人心里那條要奔的筋。
親衛(wèi)統(tǒng)領把刀背敲在盾沿上,脖頸上的青筋鼓起。他回頭看了一眼,火在他瞳子里縮成一粒。他像在咬住什么,又像在把什么吐出來:“將軍百戰(zhàn)死,馬革裹尸還!我等——絕不跪地而生!”
這一句被風卷走,又被風送回來,在每一個人的耳根里滾了一遍,滾到胸腔最深處。有人把符囊往前攥了一把,有人把腰間的紅繩系得更緊。年輕的士卒手還在抖,但他把火把握牢了,指節(jié)白得發(fā)亮。
拒馬終于被撬開一線。前鋒跨過去,第二排補上,第三排在“轟”的一聲火罐炸響里硬擠半步。后方的閘板猛然一沉,像一口鐵門在夜里被扳下,生生把人群截成兩段。閘內的人回頭,火蛇沿墻根游,閘外的人抬頭,兩翼箭雨高吊,偏偏把正當中的路留得明明白白。曹軍“讓”。
這是更狠的“殺”。你越看到“亮”,就越不知道背后那一片火是沖著誰來的。
親衛(wèi)統(tǒng)領看透了,可他笑了一下。笑意很薄,像嘴角被風從冰上刮過。他舉刀向前,身子一下壓低,從拒馬的破口鉆出一只半身。他的肩膀被箭擦了一道,甲縫立刻熱起來,血順著肋骨往里滲。疼得他背脊一緊,可他沒有退。他把自己當成一塊楔,楔住那口“門”。
“護駕!”他一聲大吼,嗓子像粗布在砂上蹭了一下,發(fā)出沙啞而堅定的響。
呂布策馬半步上,方天畫戟斜挑,戟頭在火光下劃出一道明亮的弧,硬生生把拒馬又削下一角。赤兔前蹄落地,地磚被釘裂了一條細縫。那一縫里冒出一點熱氣,像城的呼吸被他踏碎了。
就在這時,側翼的影動了。夏侯惇的黑虎旗從陰影里升起,旗面一翻,刀陣如梳,從右翼斜切過來;左翼又有鼓點應和,夏侯淵的人影在屋脊上騰挪,箭雨斜落,不殺人,專打盾上、柄上、腳下的空檔,逼得人步子往前失衡。曹仁的隊列在后街把“回頭路”用拒馬封死,拒馬后又是一層火罐,火點摳得極細,專挑人的腳跟舔。
“放手沖了嗎?”一個年輕親衛(wèi)咬牙問,牙關打顫,眼睛卻亮。
“沖,”親衛(wèi)統(tǒng)領說,“但不是為了活?!彼仡^看了一眼呂布,“是為了將軍能在人間留下最后一條直的路。”
他把自己的盔從頭上一把摘下,往地上一丟,叮地一聲,像落下一枚舊名。他深吸一口氣,提刀,往前一步,整個上身探出拒馬縫。他肩膀猛地往下一沉,硬生生把拒馬壓出一個“空”。他把刀橫在“空”上,像搭一塊活的踏板,回頭一吼:“踏我肩!”
后面的人本能地想說“不”,可話沒出口,親衛(wèi)統(tǒng)領已經用力一拽,把第一個年輕士卒扯上來,托著他跨了過去。年輕人踩他肩,踏他刀,落地的一剎那狠狠回頭,眼圈發(fā)紅。他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只滾出一口熱。于是他把手里的盾用力往前一頂,替親衛(wèi)統(tǒng)領守住那個“空”。
第二個、第三個……一個接一個的身影從親衛(wèi)統(tǒng)領的肩上過去。他的肩在箭雨里一下一下抖,甲片被箭釘穿,他用牙把箭桿咬斷,吐在腳邊。有人在他背上按了一把,他回頭看,是個傷了腿的老兵。老兵不說話,只把自己的手套塞到他手里,又把背一靠,硬生生替他擋住一個角。
“列楔!”親衛(wèi)統(tǒng)領喘著氣喊。他明白,這一刻,陣型只有一個字——“楔”。尖要直,根要穩(wěn),人要咬著往前拱。后面的火罐在墻根炸開,熱浪把人背推向前。前頭的亮在風里跳動,像手里握著的一個謊言,被人越握越實。
呂布收緊內息。他的胸腔像在火里被撐開又收攏。他一戟橫掃,掃翻了兩名試圖從側翼鉆入的死士。他的眼里沒有慌,只有冷。他在火里看見了一條河,河面被火燙出了鱗片。他要帶著他的“名”,踩著這條河走出去。
然而,曹軍的“讓”只是讓心越過一道又一道“檻”。當親衛(wèi)楔形隊列終于擠破第三道拒馬的齒,東門甕城的影子已經清清楚楚地立在眼前。門樞邊纏著那條白布,在風里輕輕揚起,像有人把最后一口氣掛在那里,等人去取。
“到!”有人嘶喊。
親衛(wèi)統(tǒng)領的眼睛也亮了一下。就那么一下。他知道這是計,他更知道這一下必須亮。因為人只有在這一亮里才有筋骨。他猛地往前一壓,咬著后槽牙,把刀塞到另一個人的手里,然后猛地把自己的身子從拒馬縫里抽出去,雙腳落地,肩一沉,硬生生頂在了門樞之下。
“推!”
十幾只肩膀一齊上來,門扇“吱呀”往里退。門環(huán)震得嗡嗡響。城頂弓弦齊鳴,箭雨傾瀉,卻偏偏從門正中空出一道明亮的“直線”。曹軍在“引”。
“護駕——出城!”親衛(wèi)統(tǒng)領嘶聲。他的嗓音被風撕成一縷一縷,飛散在火光里。
第一排親衛(wèi)像水一下擠出甕城。第二排、第三排緊隨。就在這時,門軸“咔”的一聲落閘。閘板從上方砸下,像一把冷刀抹在喉嚨上。隊列被截成兩段,前出者回首,后留者回望。閘內的火罐在墻根連炸,火潮把人的腳踝一寸一寸舔上來,把退路舔成一條燙得無法踏回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