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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鬼才十殺】第八殺：赤兔之淚（第2頁）

“住手！”曹營某處有將吼了一聲，聲音里帶著遲來的惻隱。吼聲被夜風(fēng)一卷，沒再傳上來。

郭嘉的手指終于落下。他道：“收?！?/p>

弓弦齊鳴戛然而止。城下恢復(fù)了最初那種壓抑的靜?；鸢讶栽谌紵?，滴下的火油在地上鋪成一層薄薄的反光。那反光映著高臺上兩道緊靠的影子：一人，一馬。影子在輕輕顫。顫著，漸漸慢了。

赤兔最后一次呼吸時，鼻翼大大張開，像要把這世間最后一點(diǎn)氣息全部吸入肺中。它的頭又往呂布懷里挨了一寸。那一寸，有溫度，有重量，有執(zhí)迷。它的眼眶邊留下兩道痕，血與淚難分。接著，它全身的力氣像潮水退出，四蹄輕輕一松，頸項(xiàng)在呂布手臂里垂下去。

一瞬間，長風(fēng)穿過臺面，吹起它鬃毛里的一片灰，灰在空中打了個小小的旋，落在呂布的肩頭。呂布的手臂還抱著，抱得極緊，骨節(jié)發(fā)白，像要用力把這重量永遠(yuǎn)固定。他沒有立刻發(fā)聲。許多事在他體內(nèi)輪番撞擊：憤怒、羞辱、悲憫、不服、絕望。它們擁擠著，擠到喉嚨里，卻堵在某個無形的門后。

很久，很久，他才仰起頭。濮陽的天邊此時泛出極淺的一線亮，像刀刃上的寒光。那光落在他的眼里，把里面的血意照得更清。他張開嘴。

那一聲，先是嘶，然后是吼，最后全都炸成了碎片。它不是人聲，也不是獸聲，是被剝奪到最后、仍要證明自己還活著的一聲。它撞入城墻，沿著磚縫的紋理奔走；它沖入陣列，讓許多握弓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它直直上撞云底，讓灰白的晨意也為之一震。

“啊——?。?！”

哭號過后，他像忽然被抽空了力氣，肩頭慢慢塌下去。他放開了那口氣，卻不放開懷里。赤兔的體溫仍殘存一點(diǎn)點(diǎn)，像篝火里將滅未滅的余燼。他不肯承認(rèn)這余燼會滅。他用自己的胸膛去護(hù)，像護(hù)一個孩子最后一口溫暖。他的下巴垂在赤兔的頸上，輕輕地磨蹭一下——那是只屬于它們兩者的撫觸。

郭嘉在城下，看著這一切，眼神里沒有起伏。他的目光越過呂布的悲號，越過那一具具覆甲的尸體，落在更遠(yuǎn)處——那是一條已畫定的路徑：第八殺之后，武力盡斷；第九殺，將取其魂。他輕聲道：“至此，戰(zhàn)神之偶像崩塌大半?！?/p>

“軍師?！避髫鼈?cè)身，低聲：“他若因此狂性大作……”

“狂?！惫蜗肓讼?，“他要狂，也只能抱著死馬狂。他若還敢突圍，馬已殞，他便落于地。地上，才是人的土地，不再是神的戰(zhàn)場?！?/p>

荀攸沉默。許久，他問：“你可曾憐之？”

郭嘉不答。他長久地望著臺上那一人一馬，目光被晨風(fēng)吹得更冷一些。他的眼神里不是憐憫，而是一種更深的東西，像是對某個不可見的秩序的尊奉。他知道，這一計下去，不止斷其足，更斷其心。他也知道，這一聲悲號，會深深刻進(jìn)天下人的記憶里——以后提起“人中呂布，馬中赤兔”，人們會在贊嘆之后，想到這一夜，想到“人與馬，當(dāng)共赴黃泉”。

臺上，有親衛(wèi)的尸體被風(fēng)輕輕掀起衣角。呂布緩緩站起，把赤兔放平在他親手鋪開的披風(fēng)上。披風(fēng)是黑的，火光映出紅。他解下自己的斗篷，覆在赤兔的身上，像為一個戰(zhàn)死的兄弟蓋上最后的旗。他伏下身，額頭在赤兔的鬃上停了一瞬，像行一個無言的禮。

他轉(zhuǎn)身，眼里剩下的紅意收束成一點(diǎn)偏執(zhí)的光。那光像是把人從深淵里扯回來的最后一縷線，也像是把人往更深處拖去的鉤。下面的兵卒有人避開了這道眼，有人不敢呼吸。呂布握緊方天畫戟，握得極緊。他足下踏血，血像新墨一般在石上擴(kuò)散，染出一個極重的影。那影靠近城邊，靠近城外的風(fēng)，靠近震顫未止的鼓。

他往前邁了一步，又停住。停在一具親衛(wèi)的尸旁。那人死前仍保持著護(hù)衛(wèi)的姿態(tài)，盾牌在胸前，胳膊伸向呂布的方向，像是臨死都要擋下最后一箭。呂布低下頭，拂去他眼角的灰。那眼已然無神，卻仿佛仍在望他。他的喉結(jié)動了一下，像要把什么重話吞下去。吞不下。他只道了一聲：“好?！?/p>

他又抬頭，望向城外。晨光再亮了一線，像有人在天幕上割了一道縫?？p外的光冷冷灑進(jìn)來，為城下所有的甲葉鑲了一圈銀邊。風(fēng)從那縫隙里來，帶著一股極輕的霜意。像是新的日子要到，像是舊的夢要碎。

郭嘉轉(zhuǎn)身，衣角掠過地上薄薄的塵。他道：“收隊(duì)。鼓，三通。”三通鼓非為慶，乃為終。終一段，始一段。鼓手們舉槌，第一通鼓穩(wěn)穩(wěn)落下，聲波如一層無形的環(huán)自城腳散開。第二通，第三通。每一通，都把夜里的余音壓低，把臺上那一聲野獸般的哀號壓進(jìn)石縫里，讓它不再回蕩，只在石縫最深處，長久長久，像一滴不會干涸的血。

呂布沒有再吼。他靜了一會兒，像把身上的每一塊骨都重擺了一遍位置。他把方天畫戟豎在身前，戟刃上的血隨風(fēng)輕輕滴下。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從胸腔里挖掉一塊肉又塞回去。最后，他吐出一口氣，低聲，對那一匹再不會起身的馬說：“等我。”

赤兔當(dāng)然聽不見了?？墒沁@句話，仍然像一枚烙印，燙在他心口的皮上。他轉(zhuǎn)身，背對那具被斗篷遮住的身影，背對曾經(jīng)的戰(zhàn)場與榮光。他的影子在初光里被拉得很長很長，像一條細(xì)而緊的線，牽著人往前走，牽向一個無可回避的結(jié)局。

城外，烏鴉自荒草里驚飛。它們沒有叫，只振翼掠過，留下一串沉默的黑點(diǎn)。這些黑點(diǎn)在天上排成了一行弧痕，像今夜箭雨的回聲，又像在給某件事畫下冷酷的括號。

括號合上。

高臺上，只剩一人，一馬。人立，馬伏。風(fēng)至，火微。晨光終于在城縫之間完全伸展開，像一張鋪開的薄刃。它照見血，照見淚，照見一個王的墜落，照見一個人的崩碎。

——他抱著赤兔的尸體，仰天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絕望的悲鳴。勇武、忠誠、最后的伙伴，在那一聲里一起墜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