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起烏巢!”有人喊。有人還在笑,不信。又有人跑出去,跑回來說:“真?!毙σ幌伦铀涝诤韲道?,變成吸氣的“嘶”?!八弧敝?,是沉默。沉默里,“疑”自己生。
程昱站在舊亭的影里,輕輕搖了一下袖中的銅鈴。鈴舌不響,街角那三個(gè)“真的懷疑者”互相對望,誰也不敢先把“審配縱火”的話說出聲。兩名“假的熱心者”想上前揪住說書人的衣領(lǐng),程昱在暗里把手指一壓。說書人抬頭,笑得更大聲:“諸位爺,火不是我說出來的,火是‘貪’自己長出來的!”笑聲再起,像一把刀從絨里抽出刀身。
火燒三個(gè)更次,風(fēng)轉(zhuǎn)。曹仁從風(fēng)背側(cè)撤騎,將“活門”徹底打開,把倉內(nèi)所有未持械者往田里遣,連喊兩句“往莊去,躲風(fēng)!”鴆在最最后的一處暗廊收了最后一枚火種,輕輕一吹,讓它留在原處不再走。她看著火把廊道吃成空,木柱在火里發(fā)出像人喉結(jié)滾動的聲,忽而想起郭嘉的三道禁。不入心,不入言,不入夢。她從來不做夢。今夜她在火里,卻想起了潁川的第一場雪。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把笑留在廊柱上,像在這場饕餮盛宴的邊桌上放了一杯清水。
“足矣。”曹操抬手。三面黑旗齊折。張遼在側(cè)大喝一聲,輕騎如潮從火邊撤出,蛇形穿過田壟。許褚最后收刀,刀面映出一線金,像日,還不是日,是火里的日。他把刀往甲上一抹,鐵與火碰出一聲輕響。他忽然明白了郭嘉說的“刀在鞘里也有分量”。今夜的刀,從頭到尾就沒離過鞘半步。
退到北道盡頭,風(fēng)背一換,火光被夜色吞到只剩半面。身后烏巢在黑里像一座巨大而寂靜的石山,山心卻是空,被火吃出一個(gè)洞。洞里還有亮。那亮不是火,是燒過的糧堆里流出的微紅,是飽腹前的紅。許褚的肚子在盔甲下輕輕叫了一聲,他難得地小聲對曹操道:“主公,餓了?!?/p>
曹操笑,大聲道:“回。吃。”
回軍的號角壓得不急不緩。輜車沿東渠滾回城下,車帆壓得低,連帆影都像怕打擾誰。城頭守軍遠(yuǎn)遠(yuǎn)看著,誰都明白,今夜從北邊帶回來的,是三天軍心的安穩(wěn)。
中軍帳內(nèi),荀彧扶案而立。郭嘉手仍覆在陣盤上,指尖不知何時(shí)已微微發(fā)冷。他把呼吸從胸口放回腹下,關(guān)“推演”之門。黑紅的絲在門檻后輕輕長嘆一聲,不再躁。它們像吃飽了的獸,臥下。它們也記住了兩件事:今晚的火不是它們的火;今晚的“贏”不是靠舔血,而是靠“度”。
“恭喜?!避鲝笆帧K摹肮病辈皇翘摱Y。他看見了郭嘉背后那一層更重的東西——火與風(fēng)之外的秩。程昱笑著把那只小鈴拋起又接?。骸昂貌?。國廚。”
郭嘉笑,笑意淡:“菜還沒上完。”
他執(zhí)筆,在紙上寫下今晚的賬——糧失幾成,救幾成,奪幾成,民走幾百,卒逃幾隊(duì),火勢幾次轉(zhuǎn)向,風(fēng)在何時(shí)變。他每一筆都落得很穩(wěn),像在木上刻,像在石上刻。末了只寫四字:饕餮盛宴。
“九殺已盡,今晚是‘最終章’?!辈懿龠M(jìn)帳,甲上仍有一兩星火未冷。他把劍放在案邊,聲音不高,卻沉:“從今夜起,袁氏之‘貪’與‘遲’都要變成我們的刃?!?/p>
郭嘉點(diǎn)頭,把紙遞過去。曹操掃了一眼,輕輕一笑:“你留了‘白馬’二字在角上?!?/p>
“記得,下一席?!惫螒?yīng),“風(fēng)會把灰往東推。東邊的人,會在笑與疑之間醒來?!陨贀舯姟?,利在速,忌在貪。白馬,貴在‘快’?!?/p>
曹操抬手,像舉杯:“敬軍師的‘最后一殺’?!?/p>
“不,敬主公的‘第一口’?!惫我蔡?,空手,像舉杯。兩人的手在半空輕輕一碰,像刀背輕叩刀背,聲音不大,卻讓人記得久。
夜深了。城中廟鐘又滑過瓦脊。焦尾依舊在里案角的錦袋里安靜地躺著。郭嘉抬眼看了一眼,不再去觸。他知道舊物已盡,新的弦從今夜起,裝在每一個(gè)人的心里。
他獨(dú)自把陣盤收進(jìn)匣中,指背在匣蓋上輕輕一線,像把今天的火在心里壓成一條線。鎖骨下的鱗在皮下翻了一下身,像一個(gè)人翻身找了個(gè)更舒服的位置。他輕聲道:“以火馭火,不做火?!?/p>
帳外,風(fēng)帶著一絲烘谷的甜氣,繞過旌旗的邊,落在石階上。臺階上那道令旗的影被風(fēng)又細(xì)又長地拉開,直直伸向東。
郭嘉走到門口,停住一步。遠(yuǎn)處一片烏黑里,火色像在呼吸。那呼吸平穩(wěn),像入睡。他把笑收回心里,低聲對自己說了一句:“諸君,下一席,白馬?!?/p>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