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內(nèi)龍煞抖了一下尾。不是躁,是興奮。它像被帶去第一回真正的戰(zhàn)陣,不在血泊,不在夢中,在禮與拍子的夾縫里。它學(xué)著抬頭,不吼;學(xué)著低頭,不卑。它在門后立著,像一列要出征的獸,等一聲呼哨。
呼哨終于從城外某一處暗角吹來。不是敵,是我。張遼的前探在城角找到了那座小廟背后的暗溝,溝出口修得巧,是袁軍搬“逆音”鼓時用的小道。道不寬,只容兩人側(cè)身。此道一現(xiàn),“切”的位置有了。張遼不進,他只是把兩塊石往溝口一壓,讓風(fēng)從那里繞。逆音徹底喪了半條命。
“主公?!睆堖|回報,“可以上墻?!?/p>
曹操點頭:“許褚?!?/p>
“在?!痹S褚一步出,刀才出鞘半寸,又壓回。他背身過去,雙臂一抱,把一根用于栓馬的樁連根拔起,肩一頂,樁端楔在城根已松的磚縫。再退半步,肩再頂。磚未動,氣已回。他不急,再頂?shù)谌?,磚松。松到他滿意的程度,他才讓手里的刀輕輕出鞘一寸,壓在縫里,“嗒”的一聲,刀背正正嵌住。他以刀為楔,以肩為槌。第三下落,城根輕響。響不大,城上人未覺,他自己先覺,覺在骨上:穩(wěn)。
“起。”曹操的聲像一枚剛好合著拍子的釘落在木上。三股黑線同時上。張遼最先沾石,許褚把刀一個“倒壓”,在縫里留住足夠的空,以便第二人插足。后隊不嚷,前隊不喘。角聲在城上又亂一陣,很快被墻內(nèi)的自己遮住。
郭嘉把陣盤收進匣,匣上那道極淺的劃痕像笑。他提筆,在紙角添了兩行——
“逆音既叩,爐須先起。
爐既起,術(shù)可退;志不退?!?/p>
他放下筆,走到帳口。風(fēng)把他袖擺輕輕掀了一指。他忽然覺得這一指很像火里剛剛揚起來又落下去的灰。他伸手,用指背虛虛按了按。按住,不讓它飛進眼。他笑了一下。笑不是為敵,是為己:今晚,他在自己里贏了一次。
“軍師?!兵c又一次從影里出來,低聲:“城東小廟已空。程仲德留了三塊磚在風(fēng)口。廟角有鹽。反拍的鼓皮上纏了馬鬃?!?/p>
“記下?!惫蔚溃胞}可以留,鬃須燒。留鹽,讓風(fēng)記得我們;燒鬃,讓人忘了術(shù)。”
鴆點頭。她依言辦事,從不問多。她退去,影貼著地拐過一角,像一把輕輕入鞘的刀。
夜更四響。白馬城外的一線白已向上爬了兩指。城上有東西被推倒的聲,像木與石在短暫爭執(zhí)后各退一步。張遼的旗不露字,旗上的那根白線配著夜色一起動,像兩根弦在同一條風(fēng)里振。
“奉孝。”曹操在心里喚,“爐可穩(wěn)?”
“穩(wěn)?!惫未?。他沒有再入井。他知道爐今夜已成,不必再敲。他把心頭那枚“逆音”的小墨點用指尖抹平,墨未散,心已靜。他又在心里重復(fù)了一遍他今夜的四字訣:“意志為爐?!?/p>
爐的光不耀人。它只夠照見“度”,照見刀在何時能多出半寸,又在何時必須退回半寸。它也照見了他自己的一處險:勝久則心硬。心一硬,三禁就會松。松不是裂,是忽略。忽略,永遠(yuǎn)是人最容易的敗。
他把這處險記在紙上:——“警勝?!?/p>
紙未干,城外傳來一聲極短的“嗒”。不是我軍之聲,是城上某人手中的弩機被汗打滑,扣早了一瞬?!霸纭?,是敗。郭嘉心里那口井像被雨點輕輕打了一下。他再不看。他怕自己的心也“早”。他走回案前,執(zhí)筆,在“爐”下添了六字:“以禮為模,以人鑄?!?/p>
六字落下,外頭風(fēng)如愿轉(zhuǎn)一分。張遼第七梯已合于女墻,許褚的肩在城根最后一次用力,刀背穩(wěn)穩(wěn)楔住。曹操策馬前出,仰首不言,唇邊一根極細(xì)的白線輕輕動了一下。那根線從營前的小旗上一直拉到他的唇角,再從唇角拉到城頭的陰影里。線不粗,線很穩(wěn)。穩(wěn)到足以把一個城門上的閂鉤,拉松半寸。
“時到?!睆堖|踏上城磚,回身一記橫掃,把一名失足的守兵拍倒在女墻內(nèi)側(cè)。他不補刀。他讓那人滾下去,滾出了他的刀影。他把空出的那一尺半讓給后來的足。許褚終于拔刀。刀不是往前,是往下。他把刀面當(dāng)盾,擋住從城內(nèi)冒出來的三支亂箭。亂箭在刀面上“叮?!弊黜?,溜走,落地。
“入?!辈懿俳K究吐出了這一字。不是喊,是說。說字落地,風(fēng)應(yīng),地應(yīng),人應(yīng)。
郭嘉在帳中聽見。他不再看陣盤,不再看紙。他只把手背按在心口,緩緩?fù)鲁鲆豢跉?。那口氣從他胸里出,順著風(fēng)往東走。走到城根,走到城頭,走到廟角,走到舊亭,走到粥棚,走到每一把今夜未曾用痛去寫字的手背上。
他在心里又說了一遍:“神魂之戰(zhàn),意志為爐?!?/p>
井中之火不再跳。它只是溫。溫如一盞在古井邊上被人放下的燈。燈不照遠(yuǎn),夠照見一張臉,一只手,一條路。路向東,路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