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172章 饕餮之宴（第2頁）

郭嘉豁然驚覺——這不是單純的煞氣，而是被他自己“承認(rèn)過”的煞氣。

心爐的火勢在這一瞬間忽暗。他想再添一梢“暖”，黑脈卻忽然抖落鱗甲，顯出里面細(xì)密如發(fā)的鉤。那些鉤子不撲向外界，只扎進他的心，扎進他的“道心”。他能清楚感到，某些判別與憐憫的閾值，被悄悄拔高了那么一點點：以前他會在“殺與不殺”之間思索三息，現(xiàn)在只需一息；以前他會對無辜者的哭聲有一瞬停滯，此刻那停滯幾乎不見。

這便是毒——不是叫他立刻瘋狂，而是把他的刀慢慢磨鋒，把他的心慢慢磨硬。

他定了定神，收回心爐。他明白，硬剝已經(jīng)不成。若繼續(xù)，必有一處根系，連著他最底層的“人”，會被一同撕裂。于是他轉(zhuǎn)而改變方向，不再以火制之，而以“序”束之。

——“觀星策·外紀(jì)篇”，第五層，“序律”。

他在星圖上空寫下無形的律令：日月有序，四時有序，軍政有序，呼吸有序。每寫下一條，內(nèi)景的“身城”便多一寸秩序的紋路。黑脈在紋路間游走，動作變得遲緩，像在泥里行走的蛇。它們?nèi)圆煌耍再N著龍氣最鋒利的鋒，像給刀背裝上一層看不見的皮，既讓刀更好握，也讓刀更需血。

燈外不知何時起了風(fēng)，風(fēng)從瓦檐掠過，帶著黃河的濕和冷。郭嘉睜開眼，室內(nèi)一切如舊，唯有茶盞里的倒影比方才更深了半分。他捻了捻指尖，感覺到那股躁意暫時退去，但只是退去而已。它在旁邊坐下了，像個耐心的客人，等他再次上酒上肉。

他坐直了背。案上攤著一冊薄帛，是他這些日子寫給自己的“自問”。上面卻沒有計策，只有問題。——“力量為何而來？以何為界？毒從何起？以何解之？”

他蘸墨，停在“解”字后。墨汁在筆鋒上鼓成一滴，遲遲不落。他忽而想起方才“序律”成形時，內(nèi)景深處有那么一瞬，仿佛有極細(xì)的一縷清氣，從遙遠(yuǎn)處吹來。那清氣不屬于他，也不屬于這座“身城”，它像天地之間最公正的一筆直線，從混亂的云層中斬開一道縫，帶著一種“正”的味道。

他想起舊史書上的詞：中和，至正，王氣。

手里那滴墨忽地墜下，砸在“解”字之后，像一枚突兀的句點。他沒有立刻續(xù)寫。他知道自己在試圖用文字提前撫平一段尚未走完的路，而路口，恰在未來。

風(fēng)小了。燈火不動，燈焰里的那圈藍(lán)邊清晰可見。他把帛卷起，塞回案角。他低聲道：“你且等我?！?/p>

這句話說給“兇性”，又像說給自己。隨后他起身，推開窗。

夜氣從窗縫灌進來，帶著塵與凍。他望向西北，濮陽之外是更遠(yuǎn)的原野，再遠(yuǎn)是更遠(yuǎn)的都城與天下。星子掛在高遠(yuǎn)處，稀疏而明亮。星光投在他的眼里，他瞳孔深處的那一點暗，像被什么碰了一下，瞬間收縮，又慢慢恢復(fù)。

他關(guān)上窗，回到案前，重新坐下。心沉得很穩(wěn)，像一塊剛被河水打磨過的石頭。他伸手握住茶盞。冷茶入喉，微澀。澀里生苦，苦里帶一絲回甘。他笑了笑，把盞輕輕放回原處，放得極輕，仿佛怕驚動桌下某個趴著的東西。

他再入“內(nèi)景”。

這一次，他不急著去找黑脈，也不急著去焚燒。他只是在“身城”的每一處角落，細(xì)細(xì)地走。到肺間，他看見風(fēng)的紋理；到肝處，他看見怒在沉睡；到腎濱，他看見恐懼蜷縮成一枚小小的核。他將“序律”布到每一處，像給城換上一塊塊匾額：仁、義、禮、智、信。每一塊牌匾都不重若千鈞，只是一枚提醒。

“序律”落到心湖時，那層陰影又浮了起來。它不像敵人，反更像一面鏡子，將他所有的鋒利與冷靜全照了出來。鏡面上輕微起紋，有一條線從湖心斜斜拖向岸邊，像人走過時留下的拖痕。拖痕盡頭，有一片小小的空白。

——可以裝下一縷別的氣。

他沒有伸手去抓那縷遙遠(yuǎn)的清氣。他只是看，像一個棋手看著棋盤上尚未下子的空位，心里先把一萬種可能推演過一遍。他不急。急是毒的同伙，穩(wěn)才是解藥的朋友。

時間靜靜滑過。燈又矮了一分，燈油在銅盞里挪位，發(fā)出幾聲極輕的嘀嗒。郭嘉從內(nèi)景退出來，長長吐出一口氣。那口氣在屋里散開，落到門檻邊緣，像一縷霧。他的肩膀放松下來，背脊仍筆直。

他知道自己贏了一場小小的“拖延”。黑脈仍在，毒仍在，但它們被他按在“序”里，被他安置在可供觀照的位置，不再暗中牽引他的刀鋒。然而這只是“暫”。真正的解，不能只靠自己磨心磨氣，終究要引入一股比“兇性”更大的“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