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贏了一場小小的“拖延”。黑脈仍在,毒仍在,但它們被他按在“序”里,被他安置在可供觀照的位置,不再暗中牽引他的刀鋒。然而這只是“暫”。真正的解,不能只靠自己磨心磨氣,終究要引入一股比“兇性”更大的“正”。
他把燈芯挑了挑,讓火焰再高一指。光照在墻上,影子拉長。他忽覺口渴,再斟了一杯水。水在盞中微微蕩漾,屋外的風又悄悄地走了一遭。那一瞬,水紋的亮在他眼里化成某種象征——像王者之氣在天穹中緩緩走線,既不爭,也不退,只有端坐的分量。
“毒在身,序在心?!彼馈?/p>
他將杯中水一飲而盡,把盞倒扣在案。那是一種自我約束的姿態(tài),提醒他暫時不再飲,不再貪,不再“宴”。
然而就在盞口落下的一剎,丹田里忽然微微一顫。那縷黑脈像在暗處偷笑,沿著龍氣的邊緣,悄然又深了一分。它沒有挑釁,只是在無聲地宣示——它不是外來之物,它已經(jīng)學會了用他的記憶、他的快意、他的每一次“勝利”,來為自己續(xù)命。
郭嘉合眼,沉默片刻,再次點亮心爐。這一次,火光不熾,像拂曉前的微亮。他將火置于“序”的中心,任由它微微跳動,像守夜的燈。心湖上那面鏡子照見了燈,也照見了他眼底一絲更濯清的鋒。
他忽然想到一句話——不是給別人聽的,是給自己聽的,也是給那縷黑脈聽的:世間萬物,莫不飲食。君子食風,惡鬼食血。我吞的是勢與氣,但這場饕餮之后,牙縫里,確有一絲血腥。
他笑了笑,笑意極淡。那笑不是嘲,亦非自憐,而是一種明白——明白自己正在成為怎樣的人,也明白怎樣的人能壓住這樣的人。
他慢慢睜眼,伸手將倒扣的茶盞扶正,重新擺在燈下正中。他將帛書展開,補在“解”字之后,落下四個字:以正相御。
筆鋒收處,心湖忽然一靜。那縷遠遠的清氣,似乎又從天際吹過一點。它并不進入,只是繞過他的“身城”,掠過他的眉梢,在空氣里留下一線看不見的分寸。
他不追。他只是把這分寸記下。
燈火再矮,夜更深。廊下風鈴已疲倦,只偶爾輕擺一下,像人在夢里翻身。郭嘉對著燈,閉目安坐。體內龍氣在“序”的框里巡行,黑脈在影里伏著,心爐在中央守著,像一枚不眠的眼。
直到天色將明的前一刻,他才吐出最后一口濁氣。那口氣帶出一絲極淡的腥甜,在舌根閃了一下便消失了。他知道,那一絲就是“毒”。它與他同居于一副骨里,暫時不走,暫時也不鬧。
他起身,掀簾,走出門。曙色像一縷薄綢被人從東方緩緩拉開。院子里很冷,草尖上結著細霜。他在廊下立了一會兒,忽然回頭。案上的茶盞在晨光里泛出一線微亮,杯底的影子退去大半。
他沒有再回去。他走向院門,步子極穩(wěn)。每走一步,衣擺便輕輕一蕩,像把夜里那些躁意一層層拍落在地。
——他會去做事,照常布置,照常進退。他會在“序”的道路上,給那縷黑影預備好真正的牢籠。只是,在他轉身將要出門的那一刻,丹田深處忽然又傳來一聲極輕的嘶笑,像野獸舔過自己的齒。
他停了一瞬,隨后無聲一笑,將門推開。
風撲在臉上,清得像剛磨開的玉。他抬頭,看見天邊第一線陽光,像一條極細的刀,正把夜切開。
他知道,這場“饕餮盛宴”,他吃下的,不僅有佳肴,更有——劇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