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
燭光在他睫毛上點一點,像細雪輕落,融即無痕。
曹操目色一轉(zhuǎn):“奉孝?!?/p>
郭嘉抬眼。那一瞬,燈火在他瞳底縮成非常小的一點,像星圖深處的某個陣眼被撥動。他把羅盤輕輕一扣,發(fā)出“篤”的一聲,像心跳落在木箱里。
“軍報可再借我一觀?”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像從遠處走來的風,路過槐樹葉,抖了一抖。
夏侯惇遞來。郭嘉展開褶皺,指尖滑過墨跡。墨香已經(jīng)被汗味沖淡。他閉了下眼,像是在夜色里向更深的一層潛。
觀星策在他心海里緩緩展開。星辰成列,河漢靜流。那些被他以“人”“勢”“地”標注過的星子在黑暗里閃爍:袁紹化作一條披著金袍的“稻草偽龍”,龐大而空心;荊州的劉表像一片濕潤的苔,綿軟卻能生出絆腳的根須;曹操的氣在夜里成形,是一頭蜷伏的黑孽龍,鱗甲緊貼,吐息綿長,耐心如蛇;而遠處,一線薄薄的金氣自西而來,忽明忽滅,像一盞飄搖的宮燈,那是“天子”的氣。它不強,卻正統(tǒng)。像是骨架里一截最正的骨,插在那里,便能把一身散亂的筋肉牽回該在的位置。
他在心里看見無數(shù)路。迎與不迎,若與不若,刀與劍之間,生出密密麻麻的岔口。每一個岔口都通向新的岔口。若在此刻強求“唯一”,便是欺詐??捎械穆冯m多,終歸匯在一個盆地里,那便是“勢”。勢像水,像風,像在高處積久之后,一定會落向某個低谷的必然。天子東歸,就是這股水起的風口。
“公。”郭嘉睜眼,眼底的星圖如潮退去,“東歸之機,非但可迎,亦須迎。然迎天子者,不可徒以‘義’為衣。衣太薄,遮不住風。也不可徒以‘術’為骨。骨太硬,折則傷身?!?/p>
荀彧微微一笑。程昱微微一挑眉。兩人都不再言,只看他。
“在我看來,天子此刻,不止是‘義’與‘術’。他更像——”郭嘉的目光落在地圖上那條蜿蜒東來的河,“餌?!?/p>
廳中一靜。甚至連燭芯爆出的輕響都停了。
“餌?”夏侯惇摸索著這個字眼,像握著一塊不太順手的石頭,“奉孝,你把天子,比作魚餌?”
郭嘉點頭:“天下諸侯皆貪。貪名,貪地,貪心。天子是天下之正味。他東來,諸侯下意識地便會各自伸勺。有人要護,有人要截,有人要觀望。不同的人伸出不同的手法,露出不同的腕骨。這些‘手’,平日里都藏在袖中。如今因為這‘餌’,都要伸出來了。我們?nèi)粲熳?,不只是取名分,不只是安人心,更要借此,觀天下之心,辨天下之手,借天下之力,相互咬噬,終為我用?!?/p>
程昱笑了,笑意這回是真正抵達眼底:“好一個‘餌’字。”
荀彧亦點頭:“把諸侯的手,從袖子里‘請’出來,方可決斷將來之戰(zhàn)。此‘餌’非為傷天子之體,乃為照天下之形?!?/p>
“然則,”曹操終于轉(zhuǎn)身,袍袖一拂,落在地圖旁,“如何迎?”
郭嘉把羅盤輕輕擱在案上,銅盤針從北偏東一點,穩(wěn)穩(wěn)定住。他伸出手指,在洛陽以東、河洛之間,連了幾條線:“第一,不求快,只求穩(wěn)。路上不搶光,不鳴鼓,不露刃。以三層護衛(wèi)走暗線,明處刻意留出空白,誘沿途窺伺之人先行冒頭。第二,封訊。沿黃渡口、河間驛站,截斷一切可向冀州發(fā)往的急報。讓袁氏看不清、摸不著。第三,許下預備。糧道、宮室、禮儀,三者先行。待車駕入許,當日可行加冕之禮,不給他人半點議論的縫?!?/p>
他目光掠過荀彧、程昱:“文若掌禮,仲德掌禁。禮使名正,禁使亂止?!?/p>
荀彧欠身:“謹受命?!?/p>
程昱指尖輕敲:“禮可早備。禁需鐵腕。”
“第四,”郭嘉頓了頓,聲音壓低,“以‘餌’釣‘狼’。冀州、荊州、并州、幽州,誰先露牙,誰就是以后要先打的那個。我們不急著去咬。讓他們先互相碰撞,互相試探。我們只做一件事——把天子安在許下,把‘龍氣’安在爐中?!?/p>
“龍氣?”夏侯惇不懂玄學,只把這兩個字念了一遍,感覺舌頭像被熱酒燙過。
郭嘉的視線落回軍報上的最后一行墨:“這是大勢,是人心之氣。天子所系,是天下學士與百姓的‘正氣’。不問你信不信,它就在那里。我們?nèi)舻么藲猓瑒t諸侯名分盡在股掌。此后每一仗,都不是‘我們打他們’,而是‘天下打不臣’。”
曹操瞇起眼。燭火映在他眼角的細紋里,像一朵被風吹皺的火。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笑意淡淡,卻帶著那種遇到好對手才興起的鋒利:“奉孝所言,正合我意。”他頓一頓,語調(diào)忽然一轉(zhuǎn),“只是,你們都只談了‘如何做’,無人談‘代價’。迎天子,是一生一死之關。若不得其法,我們將被這張網(wǎng)反纏。你們可備下不死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