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遙望洛陽,真正的“泥潭”
清晨的風(fēng)自伊水背面吹來,卷著水汽與灰,拂過許都城頭。雨后初晴的天不亮不暗,像一張剛擦干未燙平的紙。王師旗伏在城門外,赤地黑邊,安靜得像呼吸。三張白榜的蠟痕已凝,朱繩沉穩(wěn),黑簽如釘。人群比昨日更自覺地排成了道,凈水缸邊的潮聲細(xì)細(xì),像城在慢慢學(xué)會(huì)咽氣。
郭嘉站在砂盤前,把“講壇”的木簽退后半寸,把“行軍簿”與“凈水記”推在最前。他的指腹在“成皋”那枚小釘上停了一停,又輕輕一撥:“今日出城,去‘無紙之地’搭一座‘紙谷’?!?/p>
荀彧抬眼:“原野之壇,不等于無理之壇?!?/p>
程昱笑,笑意寒:“他們想在風(fēng)里殺紙,你偏要在泥上立紙?!?/p>
“先水后兵?!惫螒?yīng),“把‘紙’立在水上,再讓兵踩在紙上?!?/p>
簾影里,少年帝王握了一下案角,手心不再冰。他沒有出簾,只把一枚小金印押在“凈水記”的卷首:“朕賜‘歸宗’之名于凈水一項(xiàng)——洛陽先凈渠,后修廟?!?/p>
這短短一句,把城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牽向了西北。那里隔著丘陵與河道,埋著一座被火與泥反復(fù)翻攪過的城——洛陽。那里有宗廟的殘基,有被雨水泡得塌陷的巷,有青灰色的泥,像把一座朝廷揉爛了,抹在地上。
——
未時(shí)前,王師出城。
隊(duì)列并不盛大:王師旗兩面、清水車四輛、凈水牌兩塊、白綾榜三軸、行軍簿與市易簿各一匣;其余,盡是挑夫、里正、城門力士與幾名太常寺書史。夏侯惇不披鎧,只領(lǐng)三十虎賁衛(wèi),用木尺與繩索而不用刀。曹操立在城門內(nèi)檐下,未動(dòng)步,只道一句:“旗向路,鼓報(bào)時(shí)?!倍惕寫?yīng)聲三記,葛三喉把笛尾點(diǎn)在石縫上,拍子收住,隊(duì)形如穿針。
伏完不騎馬,手執(zhí)舊竹杖,步行其側(cè)。阿芷跨著小駑,懷里抱著“凈水記”,袖中別著細(xì)針。劉曄背匣而行,匣內(nèi)白綾與副本在路上微微起伏。鴆披斗篷行在影里,肩頭黑紙鳶低低貼著風(fēng)。
出了城北三里,山色更近,成皋道在前,原野開闊,草色蒼黃。所謂“大道講壇”,正設(shè)在一個(gè)略高的崗背之后,幾張劣質(zhì)白布插在泥地上,風(fēng)一吹,抖出碎影。幾名戴斗笠之人坐在草垛后,像河邊的鷺,動(dòng)也不動(dòng)。再遠(yuǎn)處,淡青色的煙絲貼著地面浮,隱約是燒草的腥。
“無紙之地?!兵c低聲,“風(fēng)大,泥厚?!?/p>
“先立水。”郭嘉答。他抬手,清水車各向左右分開兩乘,沿著崗背下的低處逆風(fēng)而立。凈水牌釘在最容易聚人的那一塊空地邊,“借問水深淺”的小木碗穩(wěn)穩(wěn)壓在牌角。阿芷把“凈水記”第一格寫上“崗下凈一處”,吩咐挑夫就地掘一條淺溝,將昨夜收集的藻泥濾沉,再取井水調(diào)和。溝里水清,女人與孩子先圍上來,碗與瓢叮當(dāng),騷語漸平。
“再立紙?!惫瘟顒洗蜷_白綾榜。白綾不是紙,卻是“紙”。三軸白綾展開,第一軸寫“行軍簿井次表”,第二軸寫“市易簿照驗(yàn)欄”,第三軸空白,題“愿書”。白綾下橫一條麻繩,系著十枚木簽,簽尾各帶小孔,供人上前按簽——“簽在前,言在后”。城門力士把繩一拉,白綾繃直,風(fēng)從背后拍來,竟被綾面分成細(xì)細(xì)的波,不再亂。
“最后立‘名’?!备鹑戆讯惕寬煸谠笗缘哪緲渡?,鑼下壓一只墨碟。墨不黑,微帶紅,是薄薄一層朱砂調(diào)墨,蓋上去就是“名”。他挽起袖子,壓著笑:“誰要講,先在這兒寫一個(gè)‘我’?!?/p>
崗背后的“講壇”終于有動(dòng)靜。一個(gè)清瘦的書生離席而出,袖底露出白。他不繞水,不看旗,只直直走向白綾,扇背輕敲:“原野之辯,先辨城內(nèi)之偽。王師何以自稱‘王’?”
沒等他走近愿書,劉曄就把“王師十律三約”的小綾舉起來,指其中“王師不擾民、不挾清以亂”的兩條:“王,非人名,非姓氏;王,是‘理’。若能守此十、此三,便可稱‘王師’。若有違,愿書在此,名先落,罰隨后。”
書生一滯。風(fēng)從他袖下掠過,帶出一縷藏香的清味。他挑眉,撥扇:“此言也可寫在紙上,紙亦可偽?!?/p>
“可偽之紙,先求名?!卑④瓢言笗魄?,淡淡道,“你的名,在紙上先正,再言紙之偽。名不正,則無所辨。”
書生左右一望,崗背后的人未動(dòng),草垛邊卻先伸出幾只手,百姓們擠在白綾前,誰都想看“名字落在紙上”的樣子。他終于提筆,在“守名愿”下寫下一橫一豎,像釘子。阿芷眼尾一扇,針尖蘸水,在他的名旁寫了兩個(gè)極小的字:可責(z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