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震。郭嘉卻笑了,目光落到第三臺上那盆水與空鼎。
“這是第三問?”他問。
“不?!倍喷軗u頭,走到水盆旁,伸手端起那只空鼎,“第三問,問‘民’?!?/p>
他將空鼎緩緩放下,鼎足在木臺上穩(wěn)穩(wěn)一磕,發(fā)出沉聲?!爸钦撸赜萌?。人從哪里來?怎來?以何養(yǎng)?以何回?你說以工代賑,給憑券??蓱{券何所憑?以何兌?若糧道一斷,憑券便紙。百姓不識‘器’之宏大,只識今日鍋里有沒有粥。你要在城里布陣,把坊當營,把街當陣。百姓會不會怕?會不會避?會不會罵?禮在上頭,雨廊在腳下,誰先?這鼎今天空著,三日后裝的是水還是怨?”
這話拋下,院中像被按住了脈。很多人第一次正面感到:圖上的線,是人的腳步;尺上的刻,是人的飯碗。
郭嘉沒有立刻答。他繞著那只鼎走了一圈,像是在看一只將要出征的兵器。停在鼎耳處時,他伸手撫了一下,掌心被青銅的微涼帶得極靜。片刻后,他開口:“大匠,嘉答你三個‘民’的法?!?/p>
“其一,糧?!彼е赶驏|,“潁水與汝水兩線,軍船與商船混運。官市設‘三等糧倉’,一等攬軍糧,二等兌工銀,三等平市價。憑券由影子錢莊背書,背書由官市兌付,官市由我與度支共管。糧價不得擅漲,漲則以官市平。若遇斷糧,上游縣倉先行撥付,由‘九章’之‘倉’尺記賬。此法仍需戶部與度支聯(lián)動,今朝我已送去文書?!?/p>
“其二,工。”他轉(zhuǎn)向北,“以工代賑非強徭,‘憑券’不是‘欠條’,而是‘勞動憑信’。我定三檔:日工、周工、月工。日工兌鹽,周工兌米,月工可兌布與柴。若遇病傷,‘涼廬’收容,軍醫(yī)與太醫(yī)院共診。傷愈仍可領半工?!@是我許都對百姓的第一條‘法’,不是恩賜,是契約。”
“其三,心?!彼聪蚰?,“坊為營,街為陣,百姓會怕。故我在每坊設‘市眼’,不是巡夜的刀,是說理的嘴。市眼由德望之家與老匠擔任,負調(diào)解與告示。每坊的廊下,掛‘律’牌三塊:一塊寫‘偷盜之罰’,一塊寫‘工銀之法’,一塊寫‘庇護之令’。庇護令寫清:婦孺夜行可入廊避雨,店家不得拒。——把百姓當人,百姓就當城?!?/p>
他講完,院里有風穿過,檐上還掛著的雨,滴成串。杜畿盯著他看,眼里的刀意沉靜了半分,卻還沒有入鞘。
“言之有理?!彼K于道,“但理,在紙上易,落到地上最難。你說三日,我便當你三日。只是,老夫再加半問。”
“請。”郭嘉拱手。
“禮制與實用,聽你口中都能‘并走’?!倍喷芘e起那只‘九章尺’,青光在日下一閃,“可禮是誰的禮?器是誰的器?你說‘器之心在此都’,那器的心,是在天子,還是在你們?”
這句話像一把火,舔到簾后看不見的地方。院落最深處,有內(nèi)侍不自覺地抬頭望向?qū)m城方向。荀彧的手指在袖中輕輕一緊,又松開。曹操站在眾人之后,眸色極深,像江水最狹處的暗涌。
郭嘉沉默了一息,抬首看向?qū)⒆魇鸫箝T外的天。云縫更開了一些,光落在那盆水上,水面起了微小的紋。他走到那張“天樞臺”的草圖前,指尖在一處淡墨旁敲了一下。那里,只寫了一個小小的字:“眼”。
“器,先是‘看得見’?!彼?,“天子從天樞望出去,要看見百姓走在廊下不濕腳;百姓從市井望過去,要看見天子站在臺上不是虛影?!@‘眼’,不是我的,是‘禮’的。禮不是把人鎖在里面,是把人連在一起。若天子不愿看,器即空;若百姓不被看,禮即虛?!?/p>
簾后,像有人輕輕咳了一聲,又輕輕止住。那聲幾不可聞,卻像在這院中每個人心里落下一點什么。曹操的眉梢極微地動了一動,隨即按平。
“好。”他出聲,打斷了所有暗涌,“空言已足。依先前之議,三日樣街。為公正起見,孤立三條規(guī):其一,由杜大匠為監(jiān),若三日不能‘不濕腳’,‘九章算尺’收回;其二,由文若擬‘營造三十條’,今夜成初稿,明日施行;其三,樣街工卒,不得擾民。若有犯者,軍法從事?!?/p>
“諾。”荀彧出列領命,杜畿也拱手而應,只是眼睛仍在尺上。那眼神不是敵意,像是尋到了一塊可以磨刀的好石頭。
“還差一樣。”程昱懶懶開口,折扇輕點掌心,“郭祭酒,既說‘法可教’,如何知你之法可‘一日上手’?老夫愿出一道小試。”
“請?!惫无D(zhuǎn)身。
“以你所言‘反榫’與‘弧枋’為例?!背剃虐褍蓧K木料與一張樣模推到機關臺上,“從這群匠里隨意抽五人,給時一刻??此麄兡芊癜礃映砷荆议旧嗳氩酆?,用水盆浸十息,再以錘擊,不裂不崩,即為合格?!彼σ飧?,“成,則可勉信你之‘法度’,不成,則你這‘三日’也不過戲言?!?/p>
“好?!惫未鸬美洹K厥卓戳艘谎廴巳?,目光落在一名年輕的泥瓦匠身上。那人衣衫泥污,眼里卻有股子倔強?!澳悖湍恪€有你們?nèi)??!彼c出了五人,又招手要來一面鼓,“鼓為節(jié),一息三擊。諸位按節(jié)作業(yè),不許爭快?!?/p>
鼓聲起,短促而穩(wěn)。五名匠人圍到臺前,依樣切削、刻槽、打磨。旁人圍著看,從開始的不信,到暗暗屏息。郭嘉并不指手畫腳,只在最關鍵的瞬間,伸出“九章尺”為他們校正一次角度,或在“反榫”的倒刺處劃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弧。十五分之一刻、五分之一刻……鼓點一聲聲敲進人心。杜畿站在一旁,虎口微收,像是把一柄看不見的刀握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