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樣給街?!痹掠⒄惺?,灰篷車上又抬下一摞像梯子一樣的架子。架上密密麻麻地釘著細竹片,每一片上都抹了薄薄一層灰漿,邊角收得極整,“這是‘竹骨灰皮’,雨廊需要的‘皮’。你們現在的檐面是木板硬接木板,縫再合,雨久了也要進。把這個鋪在木板上,再抹一層石灰乳,縫就沒了。風再刮,皮不小,不鼓。今夜我親自盯一段,若漏一星,明早我把它拆了?!?/p>
她說完這句,有人低聲“嘖”了一聲,像被那個“親自盯”刺了一下。北使的人也在角落里,并不遮掩地看她。月英沒有看回去,像沒看見那一簇陰影,只把斗笠重新扣在頭上,側頭問郭嘉:“第三樣,給你?!?/p>
郭嘉收回看窯的目光,淡聲:“我不收禮?!?/p>
“不是禮,是債?!痹掠研淅锏囊环庑胚f過去,紙封上只寫兩個字:“甲方”。郭嘉接了,拆開,里面是一張極短的契約——“神工營造,就位。甲方:許府。乙方:黃家月英。交付:樣街不濕腳;七星塘第一星成;九宮初線立。若乙方不能期內交付,甲方有權解契。”
“把我當匠,不當客?!痹掠⒍⒅难劬?,“你要不要這張‘王牌’?”
“不要‘王牌’?!惫握f,“我要的是‘手’。”
“手?”她愣了下,隨即笑,“好。手給你,工給你,人也給你。只是我這張臉,還是我自己留著?!?/p>
“你留著。”郭嘉也笑,“許都不收臉,許都收‘法’?!?/p>
兩人這幾句對話像一面旗被風吹開,院里人心齊齊晃了一下,隨即很快站穩(wěn)。荀彧把契約從郭嘉手里接去,掃一眼,滿意地點頭:“契約入尚書臺案?!?/p>
“多言無益,開工?!倍喷芤惶郑狞c立刻換了節(jié)拍。
午前,窯局在月英的“怪獸”旁架起新風口,雙曲風一轉,火候穩(wěn)成一條線。她寫下一張火曲表,按小時細分,窯前的人照表添薪投料,像跟著一串看得見的鼓點走。樣局開出第一批“竹骨灰皮”,在樣街中段試鋪。渠局則按月英“風盤”的指向,在七星塘的第一星上增設一道斜壩,叫做“魚鱗”,沖來的水被斜斜拍打成三股,最外那股輕,掛在皮上滾下;中那股快,直入槽;內那股重,沉入塘底。三股分明,水聲也清。
“這‘魚鱗’——”杜畿看了半晌,忍不住問,“你在荊州試過?”
“試過?!痹掠⒋?,“在襄陽,北門外的一段舊渠。雨大時它會翻,年年翻,翻得人受驚。我父說‘順它’,我說‘切它’,最后切成了三層,才安穩(wěn)。”
“你父?”郭嘉問。
“黃承彥?!彼恍?,“喜歡開玩笑的那位。說‘我有丑女,誰敢要’,也是他。我看這話好用,就拿來擋人嘴,省得他們把功夫花在臉上。”
“你擋得住?!背剃藕鋈徊遄欤θ菹竦侗?,“擋不住,老夫替你擋。”
“用不著?!痹掠⒌此谎?。
午后,北使再到朝堂。他帶著笑,看似善意,實際上每一句都踏在禮與法的縫上,恰好讓鼓點慢半拍。荀彧按規(guī)回擊,杜畿按“停刀牒”提問,度支按賬冊敲算盤。郭嘉不多言,只讓“工”作答。有人悄悄遞來一個消息:東郊草場處忽有人動火,疑有游勇。鴆的人壓下去了。又有人說:幽州錢莊在市上低價拋米,想沖價線。官市立即掛起“價牌”,嚴禁超量,憑券兌付從容。北使這才真正收斂,眸中笑意薄成一條線。
申時過后,云腳壓下來。許都的風向真的如羅盤所示,從“子”轉到了“丑”。東風稍歪,火口若逆,窯里會“喘”,磚會“虛”。月英盯在窯邊,衣角被火烘得發(fā)干。她讓人把窯門的“嘴”偏了一寸,又偏半寸,火候穩(wěn)住,磚面出“老皮”。她伸手按一塊半生不熟的磚,指腹陷進去一絲,卻不粘,再翻到陰火一格,叮囑:“這批留下做檐皮,別用做承重。”
“黃姑娘?!备G工老徐端來一碗水,局促地遞過去,又縮回去,“你別在火口太久,燥?!?/p>
“這火是要人盯的?!彼阉攘税胪?,又把剩下半碗潑在地上,水沿石槽走,“等你們學會聽火聲,就不用我了?!?/p>
“火還有聲?”老徐忍不住問。
“每種火都有自己的脾氣?!彼钢G門,火舌舔了一下她的指尖,亮,穩(wěn),像一條溫馴的蛇,“你聽它尾音,短,是快;拖,是慢;起泡,是虛;發(fā)悶,是悶。你把火當成一口呼吸,就知道什么時候該深一口,什么時候該淺一口?!?/p>
老徐聽得目瞪口呆,心里忽然冒出一個荒唐的念頭:這女人哪是丑女,是懂火的神。
傍晚時,樣街第二段雨廊鋪完了最后一塊“竹骨灰皮”。第一縷風從廊檐撫過,皮面鋪得服服帖帖,一顆水珠掛上去,滾成一粒圓珠,沿弧走下,掉在石槽里,聲音極輕。百姓圍著看,孩子們伸手去接那一粒粒軟軟的“珠子”,接不到,笑得更響。市眼把一塊白石豎在廊口,上刻“庇護令三條”,上面朱字還亮。
“黃姑娘。”荀彧從人群里擠出來,遞上一方帛,“禮與法的那股‘結’,今天松得多。宗廟之地也定了,社稷先起。你這邊再撐一日,三日樣街便算交付?!?/p>
“還能更快。”月英接過帛,低聲,“明晨,我想搭一個小‘臺’,不高,就七步。讓陛下站上去,看一眼百姓在廊下行走?!?/p>
“禮之形?”荀彧眼睛一亮。
“形與心并走?!彼?。
夜來,風更緊了一點。北使在客館里靜坐,燭火照得他的側臉顴骨清楚。屬下低聲稟告:“東郊行不通,北市價線撞不過去。那位黃姑娘在窯邊守了一晝夜,火候穩(wěn)得出奇。”北使不言,半晌才道:“‘丑女’是荊州唯一的‘王牌’,如今到許都,倒像把牌翻給了我們看。看得越清楚,越不好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