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句之間,風繞殿角走了一遭,把兩人的衣擺一同輕掀了一下。掀起的不過半寸,卻把許多人的心落下一線。
第一筆落下——執(zhí)。匠人的手很穩(wěn)。第二筆——事。第三筆——負。第四筆——土。四字一齊,光從云縫里出,正照其上。圍觀者不多,都不自覺地抬了頭。有人輕輕念:“執(zhí)事負土?!庇腥酥貜停骸皥?zhí)事負土?!甭曇舨积R,卻沉。沉會沉到井口,沉到鍋里,沉到每一個人的夜里去。
郭嘉站在遠外,袖中的絲擦過掌心。他記井口。井口那根絲此刻穩(wěn)了一指寬。他想:天子的“誓”已經(jīng)釘在殿上。接下來的三日,輪到“法”釘在紙上。
夜里,宮城另一個地方,燈不明不暗。幾名衣色冷硬的人圍坐圓幾。圓幾上壓著一張薄紙,紙上兩個字——九錫。字歪,心正。有人低聲:“今日匾上了,三日后九錫必成。如何?”
有人道:“以死諫。”
有人道:“殺執(zhí)事?!?/p>
坐在最里那人看著紙,慢慢搖頭:“二者皆蠢。諫死易,改心難;殺執(zhí)事易,換人難。人心已向‘負土’,殺之只增其名。須破‘負土’之名。”
“如何破?”
“寫血書,告天下:‘九錫者,奪皇權(quán)之始。’請?zhí)熳友獣鵀樽C。若天子不肯,我們便以天子之名自書。”
“偽詔?”
“詔不過一紙。人看的是血?!?/p>
幾人沉默。血的字比墨更重,重到連說都費力。末了最里的人把紙收起:“三日內(nèi),必得一‘血’。得之,天下可動。不得,皆散?!?/p>
屋外風過,壓住窗縫的一角紙“嘩”地動了一下,又慢慢平。
風動到蔡府時,燈影正穩(wěn)。蔡文姬在焦尾上輕輕按木性,聽木回氣。郭嘉進門,目光先去看她指下那條舊傷——絲已去,木正休。
“今日掛匾?!彼馈?/p>
“我看了?!辈涛募дf,“四字落下,風少亂一成?!彼а?,“但三日后,仍是大風。”
“所以來請耳。”郭嘉把“法度十條”略述,又把井邊的四件小事說了?!熬佩a若起,我要在詔前用‘誓’壓一壓?!摹镉心愕摹!?,有文若的‘法’,也有我的‘輕’。你聽風,若亂三次,替我按?!?/p>
蔡文姬點頭:“我按匾上的字?!?/p>
“還有一事?!惫芜t疑了一瞬,還是說了,“陛下,今日在殿里,可能寫了一紙‘誓’?!?/p>
蔡文姬眼神一動,像在燭影里看到了一縷看不見的紅。她低聲:“龍血為墨。”
郭嘉沉默。他知道“龍血”為何意。他也知道,寫它的人并不指望它能勝過刀。他只是要在風里自我立一根針。針不大,卻刺住了一點痛。痛,能叫人醒得慢,瘋得遲。
“你怕不怕那一紙被人盜作?”蔡文姬問。
“怕?!惫未?,“怕人拿它作刀。我已去太廟囑人,誓文不得輕啟。”
蔡文姬看他:“你用‘法’去護一紙‘誓’。”
“我一生都在用硬的護軟的。”郭嘉笑了一下,笑意很淺,“護不住時,才用刀?!?/p>
他起身告辭。出門時風鈴動了一下,絲先鳴,竹后應。末骨像一滴落在心上的水,極小,散得慢。
二更天,太廟后殿。近侍捧著舊匣行禮如儀,正欲將匣藏入祧下,忽聽身后有腳步聲輕輕一頓。他回頭,見是一名熟面目的小黃門。小黃門俯身作揖,笑得恭敬:“辛苦。誓文我替你收。太常有言,誓文須先存殿西案下,明日再入祧。”
近侍皺眉:“他何時令的?”
小黃門仍笑:“你去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