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荀彧眼里掠過一絲意味深長的笑,“你連闕門那支筆也把他畫進(jìn)網(wǎng)里了。”
“出筆的人,總要落筆?!惫蔚?,“我怕的是他絕望,不怕他出手?!?/p>
荀彧沉默一息:“我簽?!惫P落,“十條”就此入簿。他把另一支筆遞回去,“你簽?zāi)愕摹W(wǎng)’?!?/p>
郭嘉笑,落下“度”字之邊的一小劃,輕得像風(fēng)掠過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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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執(zhí)金吾署與廷尉府各放出一批便服軍吏,交錯布在四處:西掖門外的槐樹下、太廟側(cè)門的葡萄架旁、尚書臺后門的石階口、少府監(jiān)墻角的駁磚外。每一處都靜,各自盯著自己的“無”。郭嘉在丞相府的廊陰里看風(fēng)。絲先動,竹后鳴,骨片末尾壓住一記極低的音。他心里捻了一遍“等”,又在“等”字的尾巴上加了一個小小的鉤:今天不去丞相府前院,路讓出來。他對親兵道:“辰末前,主公不出。讓人‘看’,看得見空?!?/p>
親兵得命。
阿芷在太廟西側(cè)的碑龕前把一條黛抹了個“極細(xì)”,再退開三步,對準(zhǔn)光看。黛不顯。她滿意,轉(zhuǎn)頭去看廊角那只“啞鈴”。鈴在風(fēng)里一點不響,像在閉目打坐。她把耳貼在柱上,聽了三息,聽見很遠(yuǎn)的地方有一陣簇?fù)淼淖阋?,像很多草同時被風(fēng)壓了一下,又彈起來。
“人來了?!彼龑汝幚锏娜苏f。
“人還未近?!蹦侨舜?。他是廷尉府的一名老吏,黑得發(fā)亮,眼睛很慢。他慢慢開口:“看‘墻’?!?/p>
“哪堵墻?”阿芷玩笑。
“人心那堵?!崩侠粢残α艘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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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正,宮城西面,云壓了下來。云壓得低,風(fēng)便怯。怯風(fēng)里最容易看見人心——因為人心一怯,腳步就會輕,眼睛就會快,手就會顫。西掖門廊下一串廢鈴忽然叮地自響了一聲,極小,極短。廊下一個黃門微微一驚,伸手去摸鈴下的灰?;依镉幸幻稑O細(xì)的鑰齒。他指尖一捻,鑰齒藏進(jìn)袖里。他瞥一眼四面,外頭寂靜。再回頭,一只手已按上他的腕——不是攔,是輕輕的催。“走。”一個極淡的聲音在他耳后響。那聲音太淡,像睡前別人對你說“晚安”。
兩個人貼墻而行。墻角的黛微不可見地深了一線。太廟西側(cè),碑龕的陰影里有一截衣角輕輕過。黛在衣角上粘了一個極薄的吻。廊上留下一點更黃的黃。門檻上的白芍粉在腳底下被帶出兩朵半月形的淺痕。每一朵都落在阿芷的“風(fēng)簿”上——不是字,是一顆淺點。她在心里數(shù):一、二,停,一……那停,是人心的停,不是風(fēng)的停。
“入網(wǎng)。”她低聲。
廷尉的老吏在陰里笑了一下,把一小片薄薄的紙從袖里抽出來,紙上寫著兩句話:“只看腳,不看臉。只看停,不看跑?!彼鸭堈鄢蓛砂耄M(jìn)袖里,又把手按在心口——心口是“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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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西掖門開了一線。那線在黑里像一只新裂開的眼,沒睫毛,只有白。門內(nèi)出來三人,一黃門,兩內(nèi)侍,腰側(cè)都掛著一根細(xì)繩。前三步穩(wěn),第四步稍滑,第五步復(fù)穩(wěn)。第五步落下的時候,阿芷的“風(fēng)簿”上第三顆點落下。她沒動。第六步之后,她把簿合上,輕輕向殿北那邊一點——那是“耳”的方向。
殿北,蔡文姬端坐。她面前擺著郭嘉留的那面小銅鏡,鏡里收著殿檐的一角與一縷風(fēng)。她聽殿角的風(fēng),風(fēng)里有“絲”。第一次,絲先動,竹后鳴,骨末壓低;第二次,絲亂了一個“齒”,竹急半拍,骨末遲到;第三次,絲與竹之間隔了一線“空”。她把手在桌沿上按了一下——不重,像在木面為一首曲定拍子:角。
角,是短促的一聲,是大樂里引人心轉(zhuǎn)向的那個點。她知道她按下去的時候,城里另一個地方,會有一塊薄薄的紙被捻碎,會有一根極細(xì)的絲被拉緊,會有一只“眼”睜開。
郭嘉在丞相府廊下站了很久。他不看風(fēng)鈴,他看窗欞上的那根絲。絲一直穩(wěn)。忽然,他看見絲頭在風(fēng)里往回收了一指甲那么長。他笑了一下,笑意淡:“角到了。”他低聲對親兵:“封西掖門的‘出路’,留‘回路’?!庇謱κ拐撸骸巴⑽緩奶珡R西廊截,執(zhí)金吾從尚書臺后門迎。少府監(jiān)那邊,不動。”
“為何少府不動?”親兵不解。
“我要他們自己來?!惫窝凵窈軠\,“獵物入網(wǎng),不能全靠網(wǎng)。要靠它自己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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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廟西側(cè)回廊,三人貼墻行。廊角的石縫里很干凈,干凈得不像今晚剛掃過,是像有人在晚飯前就把它收拾好了。走在前頭的黃門忽覺腳底有一點“軟”,一軟,心就怯。他停了一下,回頭看。停,阿芷的“風(fēng)簿”上又落下一點。她側(cè)身,手離了柱半寸。老吏攔住她,搖頭:再停一次。
三人進(jìn)龕,避開了第一排供桌,直奔最里側(cè)的神龕后。龕后有一塊小小的暗格。黃門把鑰齒從袖里抖出來,往暗格一試,“咔”的一聲,發(fā)出一聲極輕的愉悅。他笑了一下,把暗格推開。格里躺著一只形狀與舊匣極相似的木盒,盒邊有一道淺淺的新痕——好像是今日某時被人用爪子掐過一掐。黃門伸手去拿,指腹碰到盒面的一瞬間,他的指尖被一層極細(xì)的粉輕輕覆上。粉遇汗,就顯??纱藭r汗不夠,它只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