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進龕,避開了第一排供桌,直奔最里側(cè)的神龕后。龕后有一塊小小的暗格。黃門把鑰齒從袖里抖出來,往暗格一試,“咔”的一聲,發(fā)出一聲極輕的愉悅。他笑了一下,把暗格推開。格里躺著一只形狀與舊匣極相似的木盒,盒邊有一道淺淺的新痕——好像是今日某時被人用爪子掐過一掐。黃門伸手去拿,指腹碰到盒面的一瞬間,他的指尖被一層極細(xì)的粉輕輕覆上。粉遇汗,就顯??纱藭r汗不夠,它只睡。
他把盒抱出來,遞給另外兩人。三人貓著腰往回走。走到第二道廊影的時候,阿芷看見他們的“?!钡谌温湎?。她的指尖也隨之停了一下,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的短鐵簽悄悄往前送半寸,像把泥爐里的火輕撥了一下。
“現(xiàn)在。”廷尉老吏低聲。陰里散出幾道黑影,像地上同時冒出三截柱子,又在一瞬間貼到墻上。沒有人喊,沒有人亮器。他們只是把自己的影子與那些人的影子疊在一處,疊到分不開。黃門以為是風(fēng),他錯了。他伸手要摸鈴下的那枚鑰齒,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已經(jīng)被抽了出去——抽出去的不是骨,是“膽”。他“啊”了一聲,卻極輕,像夜里有一滴水落錯了地方。
“廷尉。”老吏把腰彎了彎,“請?!?/p>
“勿動聲色?!卑④圃谝慌缘吐?,“他嘴里有藥,問不得。先把人走的路記清,腳上有油,眉上有黛。明早,這三個人的‘臉’,自然在殿里顯?!?/p>
“那盒呢?”老吏問。
“盒是‘皮’,不是‘心’?!卑④频?,伸手從黃門懷里把盒接過,輕輕搖了搖。盒內(nèi)“嗒”了一聲,不重,是紙角撞木的聲音。她不拆,把盒遞給縮在欄后的一名小吏:“送去尚書臺,寫‘官’字。”
“何意?”
“今夜取的是‘名’,歸于‘官’?!卑④菩?,“拿了‘名’,看他們明日如何‘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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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轉(zhuǎn)四更,尚書臺后門石階口。小吏趁夜把那盒投在案上。荀彧未睡,他披衣開盒,里面果然是一卷血字。血色不純,偏黑,混著秬鬯。字是“詔”體,開頭“朕”字寫得細(xì),收尾的“止”字寫得急,整個氣息像一口被人做舊過的氣——故作蒼涼。他笑了一下,笑意里有涼:“這不是陛下的手?!彼言t卷重重壓在“法度十條”之上,“十條”在詔卷底下穩(wěn)了一穩(wěn)。
“送回太廟先殿供臺?!彼愿溃懊髟缬商.?dāng)眾開匣,宣告:‘今夜有奸人以秬鬯攙血擬詔,所幸官署有備,未傷天心?!宰⒁恍小畧?zhí)事負(fù)土’四字,匾在殿上,心在匣中,刀在律里?!?/p>
小吏應(yīng)聲而去。荀彧看著那行假血字發(fā)了一會兒怔,忽然低笑,又忽然咳。咳后,他把燈火挑低以免嗆,又把那一段墻上的十個字寫在自己的“心簿”末尾:三更后,西掖門,鑰在鈴下。他用輕得幾乎看不見的字又添了一句:“獵物入網(wǎng),不殺,示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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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白的時候,一人伏在宮墻外的陰檐下,帽檐很低。他等露。露再一次從墻縫里往外滲,露在黎明最涼的時候最真。字一點點浮出來,他看見那十個字,笑了一下,笑意苦,比昨夜的苦還老。他把手里的筆折成兩半。他不是不再寫,是換地方寫——他要把字寫在人的“臉”上。
他轉(zhuǎn)身,無聲地離開。離開的時候,他腳步輕,輕到了像沒有腳。他知道,他寫下的“密報”已經(jīng)完成了它的使命:不是告,是引。把真正的賊,從“意”里引到“行”里,再把“行”引到“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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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太廟前人未集,太常寺卿已在。匣被呈上,四角貼著尚書臺的印。寺卿心里一緊,指尖在木沿上輕撫了一下,再仰看宣德殿的匾。匾上四字沉沉,他的心也沉了一沉。他開匣,假血卷露出頭。寺卿把卷銜在手里,不讀,只把卷頭那一小截稍稍讓在光下。光一照,秬鬯里混的血色露出一種“甜”。甜是不對的。寺卿輕輕呼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對殿廊處的司禮官道:“今日且掛此卷于廟門側(cè),題之曰‘奸擬’。讓百官入廟先看,再入殿看匾,再入朝看‘十條’?!?/p>
“十條?”司禮官驚愕。
“尚書臺今早送來的?!彼虑浒蚜硪痪磉f他。司禮官接了,一看末尾那枚極輕的“?!?,心里一驚,像有人按住了他的脈。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拱手深深一躬:“太常明見?!?/p>
寺卿笑:“禮為蓋,法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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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官上朝,尚未進殿,先過太廟。廟門側(cè)的“奸擬”掛得很直,直得像責(zé)人。楊彪走過,遠(yuǎn)遠(yuǎn)看了一眼,就別開了眼。他不看不看,但知道看過了。董昭停了一瞬,卻笑:“‘禮’以見惡,惡遂明。好?!彼吐晫﹄S從道,“記下?!?/p>
程昱從“奸擬”前過,眼里極不動,可他掌心卻有汗。他不怕血,他怕的是血里混著“甜”。他知道,只要一有甜,殺人就成了“勸人”。他咽了一下,對身后的人道:“今日,執(zhí)金吾要謹(jǐn)?!?/p>
曹操未行至廟門,已得報。郭嘉在他車前側(cè),步不快,言不急:“獵物入網(wǎng)?!?/p>
“幾只?”曹操問。
“三只夠用。”郭嘉道,“其余的不用抓。讓他們回去寫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