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若來,最好;若不來,亦無妨。‘死兆星’的刀不是給他看的,是要讓‘看刀的人’看見自己手上的血?!惫晤D了一下,低了兩分聲音,“文若,今夜風會不穩(wěn),第三更,請你也在臺下——不動,只看?!?/p>
荀彧盯他一眼:“你怕‘真星’?”
“我怕自己的心?!惫涡α诵Γ八袝r比星更會騙人?!?/p>
荀彧不再問,轉身出門??玳撝H忽然咳了一聲,咳完輕輕壓了一下袖口,仿佛壓住什么要冒出來的詞。他走得極直,直得像那塊匾上“負土”兩字的橫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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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垂下來之前,觀星臺已預備妥當。臺階北側的風縫被絲線悄悄串起,絲尾一一系在竹闌齒上;臺上四角各置一小鈴,鈴腹塞了棉,輕響而不尖;太常給了一盞偏白的燈,燈芯剪得極齊,火色清;太廟的小銅鏡斜置在西階角,鏡面對天;太史局的大鼓邊貼了一圈極薄的魚膠紙,孔如米,按“羽”調列。阿芷坐在臺階下一塊青石上,膝上攤著“風簿”,手指沾水點點畫,一陣風來就記一行,行末點一個小圓。她臉上看不出緊張,只有一種久等的耐心。
楊彪先至,他站在臺下,看燈,看絲,看鏡,又看天。他的背脊仍直,卻比昨日多了一線疲。董昭隨后而到,衣襟整,目光在器物與人之間飛了一圈,落回自身。他笑,笑意極細:“郭祭酒,借天破法,借法破心,這‘戲’,我很想看?!?/p>
太史令姍姍來遲,鬢發(fā)亂,鼻翼輕紅,像近燈久熏。上臺行禮時,他眼角掃過那圈魚膠紙,微一凝,又裝作未見。
“請諸公各就位?!惫尾⒉坏亲罡咛帲⒂谄?,恰能看見天、燈、鏡與人。他舉手,先讓人看燈距,再讓人看風——“看絲,不看云??粹?,不看月?!?/p>
一更入,風甚息,絲僅輕輕顫。星像被擦亮的銅釘,一粒粒釘在夜的皮上。太史令引柱指星,口中念念:“心宿三星,黃赤度三十二,熒惑昨夜移二度——”話未完,臺下銅鏡面上忽然滑過一抹極淺的紅,紅不過豆大,快得像光里的錯覺。阿芷眼角一抬,手指在“風簿”上補了一個短短的“齒”。
郭嘉不言。他抬手示意移燈半寸。燈一移,鏡上的紅立刻消了。楊彪心里一松,董昭在陰影里極輕地笑了一下,太史令的鼻翼更紅。
二更將至,風轉自北。絲先動,竹隨后。鈴腹里的棉輕輕摩了一下銅,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嗯”。此時心宿附近的天像被一筆極淡的朱悄悄摸過,太史令驚喜:“看,心上有赤——”
“慢?!惫蔚溃鞍褵敉嘶貏偛诺奈恢?,再退半寸。太常,借你的‘白’再剪一次芯。太史,往右三步,不要站在風口。”
太史令依言,燈色更清,風裾不再直撲鏡面。那抹“赤”半晌不再現(xiàn)。他的心被懸起,又輕輕放下。忽而,西階角的銅鏡里紅一跳——不是天,是鏡。阿芷眼里一沉,手指在“風簿”上重重點了一點:“有人試風?!?/p>
“誰?”楊彪低聲。
“試風不必有誰?!惫蔚?,“風自己也喜歡和人開玩笑?!?/p>
第三更一入,風亂了第一次。絲在一瞬間與竹脫了半個拍,骨片壓得有點慢。阿芷把筆尖在紙上停了一下,心里也停了一下。就在那一下里,心宿位置像被人用極細的針在皮上輕輕刺了一點,小小一個紅點,從無到有。太史令忍不住輕喊:“死兆星——”
“把燈熄一息?!惫蔚穆曇魤鹤×伺_上的驚動。太常揮手,侍者掐了燈。天一下子廣闊而冷,星被拉得很遠,像各自守著自己的命。銅鏡里那一點紅亦滅。人群的呼吸在暗里起伏了一陣,復歸平穩(wěn)。
“再點燈?!惫蔚?,“燈距再退半寸?!?/p>
燈復明,火色清而不燥。那一點“死兆”沒有再來。太史令的手還抖著,抖得像剛從火邊收回。他下意識伸手去摸鼻翼,摸到一層從昨夜就沾上的油。他忽然有一絲羞。
“太史?!惫魏鋈粏舅?,“你們抄星圖的紙,存放在何處?”
“星庫?!碧妨罨兀皟蓚扔弥焐胺饨?,防潮?!?/p>
“封角的朱砂誰管?”郭嘉問。
“庫吏?!碧妨畲稹?/p>
“叫他明日來尚書臺領案?!惫未瓜卵?,“有人在朱砂里混了臘與細粉。近燈則軟,軟則粘,粘則會‘吃光’。所謂‘死兆星’,半在燈,半在人?!?/p>
臺上臺下諸人心里各自落了一物。楊彪落了一塊石,董昭落了一柄針,太史令落了一塊灰。曹操此時才到,他立于臺下未上,遠遠看了一會兒燈,又看了一會兒天,目光最后落在郭嘉的側影上。
“郭祭酒?!倍押鋈惠p聲,“若今晚無風,這局就得不到你要的‘看’。”
“有風無風都行。”郭嘉笑,“人心不肯‘?!冶憬栾L替他‘按’?!?/p>
阿芷在“風簿”上寫下第三更的三個“亂”,末尾畫了一個小角。她知道那一按是從殿北來的——蔡娘子的手按在桌沿上,輕,準。她抬頭看了一眼天,天并不陰,星也不明,恰恰是最容易被人拿來做文章的那種“中”。這“中”是郭嘉要的。
“諸位?!惫尉従忛_口,語氣像爐火里漸旺的一簇炭,“星圖之上燃燒的,不是天,是紙;紙之所燃,不是星,是‘心’。今晚我們做了三件事:一,給燈安了‘度’;二,給風配了‘拍’;三,給‘看’立了‘官’。明日尚書臺出告:一切未經(jīng)三司同驗之星,占而不言,言而不告。太史之‘星’,太常之‘禮’,尚書之‘法’,三者成一,方可上達天子。其余……掛廟門側,題之曰‘奸擬’?!?/p>
楊彪拱手,唇邊浮起一線疲憊而真心的笑:“郭祭酒,勞你‘按’了我們的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