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燭火萬盞。尚書省移文如雨,尚衣局更衣不絕。新殿的梁上掛著金鈴,微風一動,鈴聲輕脆如垂露。漢獻帝坐在屏風后的高椅上,神色疲憊。他的右手握著一封沒有拆的請柬,封蠟上那只鳥的羽刺在燈下反著寒光。
“董太常明日入宮謝恩?!眱?nèi)侍低著頭,聲音有些發(fā)抖。
獻帝沒有應。他望著屏風上的山水,那山水畫得極好,云霧從山腳透到山腰,又從山腰浮到山巔,最后在天光處散開??伤吹靡姷闹挥徐F。他想起白日里的“射鹿”,想起董承俯身扶他上車時眼里那一瞬的熱。他不是看不懂。只是他已經(jīng)不能懂——懂了,又能如何。
簾外,足音輕,不似甲胄的撞擊,像是衣料的摩擦。一個瘦削的影子立在門口,衣袂上仍沾著野地的塵土。那人行禮,不多言,禮甚齊。
“祭酒深夜入宮,有何事?”獻帝問。
郭嘉抬頭,目光恬靜,仿佛此刻他不是手握眾生死生的“鬼才”,只是一個晚來請罪的讀書人。他看向獻帝手里的請柬,笑意極淡:“陛下手中之物,臣所進?!?/p>
“祭品?”獻帝低聲念出了那兩個字,像是在口中滾了一顆冰冷的青石。
“國有大禮,當有大祭?!惫蔚?,“臣以為,許都是新鼎,遷都之禮若只是遷殿易牌,便太寒薄了。天下新政,宜以熱血為墨,以奸佞為紙,書一個新的‘法’字。祭者,非為天,亦非為神。祭給陛下,祭給百姓。”
獻帝看了他很久,忽道:“董承是奸佞?”語氣平淡,像是在問今晚的風冷不冷。
郭嘉沒有立刻答。他向前一步,極輕地攏了攏簾角,像是怕夜風吹到皇帝的衣襟。他的聲音更輕:“陛下知不知道,城里今日夜里走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走不了?他們手里握著的不是請柬,是他們這些年請來的恩與仇。臣只是把帳交給他們自己?!?/p>
獻帝沉默,半晌,輕輕放下請柬。那兩字朝上,紅得刺目。他忽問:“你心中,可還有一點憐憫?”
郭嘉垂目,像是在看自己靴尖沾上的草屑。他道:“有。臣以憐憫為刀?!?/p>
獻帝抬手,似乎想按住心口,手卻在半途頓住。最終,他只嘆了一聲:“去吧?!?/p>
郭嘉行禮后退,步出門檻的一瞬,回首看了看那張請柬。燭火躍動,紙上的“祭品”像在呼吸。他的眼神極短極輕地暗了一瞬,隨即恢復了先前的冷靜。他知道,這一瞬的暗,被簾后那雙疲憊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梢舱驗槿绱?,他更需穩(wěn)如磐石。
……
半個時辰后,內(nèi)城西南角的一處舊殿被臨時點亮。殿門外掛起“清君側(cè)慶功宴”四個金漆大字,漆未干,氣味發(fā)甜。殿前青磚甬道兩側(cè),立著兩列甲士,甲面無紋,刀鞘無飾。更遠處,還立著兩排提燈的宦官,燈影把他們的眼窩照得更深,像兩個小碗。
到得早的大臣立在殿外,互相作揖,語聲拘謹。有人低聲問:“為何不入正殿?”對方道:“此處近膳房,或為暫用。”再問:“今夜入宴,可要攜家屬?”對方笑笑,不答。笑意里全是緊繃。
王子服來了。他衣衫整肅,眼底卻熬著一圈潮紅。他在階下停了一瞬,抬頭看那四個字,忽然覺得每一筆每一劃都像從某人的指骨里刻出來的。他攏袖,正要抬步,一只手悄然伸來,按住了他的臂彎。董承站在他側(cè)后,眼底血絲如縫線。他道:“子服,今夜須忍?!?/p>
王子服一怔,隨即會意。他將袖中那封回條輕輕一折,塞入衣襟最內(nèi)層。他們彼此沒有再看對方,只向前,向那扇越走越高的門。
殿內(nèi),席位早排。席簽用金粉寫名,端端正正嵌在漆托之間。每一只酒盞旁,都壓著一根細長的白綾,細得像一縷煙。有人伸手觸了一下,手指被白綾上冷冷的光感刺得一抖。白綾無聲,像一條淡淡的河,橫在每一個人的眼前。另一頭通向哪里,無人知道。
曹操未到。主位空著,側(cè)次主位也空著。侍者端著酒從后檐進來,步伐齊,眼神低。那酒泛著清亮的碧,有人認得,是新城酒坊方才釀成的第一批“遷都酒”。名字吉利,落口辛烈。
席間的低語像風走過蘆葦蕩。有人說:“此宴是謝恩,謝今日獲鹿之功?!庇腥苏f:“也可能,是謝護駕之功?!庇腥擞终f:“若是謝護駕,何不在許田設宴,何須深夜入宮?”敢接話的很少,接了,也只“嗯”一聲。每個人都在等一個聲音,來給這懸在半空的“請柬”,一個落地的解釋。
那聲音終于出現(xiàn)。不是鈴,是鐵。殿外鼓樓未鳴,殿門之上卻響了三記銅槌。聲不甚響,但重如山。
第一記,燈影一顫。第二記,白綾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微微彈起,又落回席面。第三記,門扉內(nèi)外同時有風穿過,吹滅了最靠近門的一盞燈。
門開,曹操入。未換朝服,仍是白日里的獵裝,只在肩上加了一領黑狐皮。黑狐毛尖反著冷光,像夜里掀起的浪。他目光一掃,所有人起立。禮未行完,他抬手止住。掌心在火光里劃過一道暗影,像一把剛剛?cè)肭实牡丁?/p>
“諸公,”他開口,聲音與那三記銅槌的節(jié)拍重合,“今夜之宴,本當是謝恩之宴。然許田之事,鹿非鹿,仁非仁,忠非忠。朕——”他頓了頓,改口,“我,曹某,不善虛禮。既為謝恩,便先清席?!?/p>
“清席”兩字落地,殿后橫梁之上有細微的響動。不是人聲。是某種被繃緊的東西松開時的回彈。
郭嘉自側(cè)門入,仍著素衣,袖口掖得極整。他不在上首的亮處,也不在下首的陰處。他就站在光與影的交界,讓兩者在他身上形成一條分明的線。他不言。只是把一只細口銀壺放在案上,壺嘴正對著殿門。壺很小,像嬰兒的拳頭,卻重得像一塊石。壺身無紋,只有底部刻著一個小小的字——鼎。
“諸位,”他像是與故人閑話,“請用酒。”他抬了抬指,侍者齊動,酒如雨落。每一盞酒落地的瞬間,白綾輕顫一次,像某條被隱藏在席下的河在水底吐了一個氣泡。
王子服端起酒,目光攀上郭嘉臉。郭嘉的眼睛里沒有火,也沒有水。他忽地笑了,笑意清淡:像是一串風鈴在沒有風的廊下輕輕自鳴。
“祭品既至,”郭嘉道,“禮就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