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遼應(yīng)了一聲,卻沒動。他盯著陳宮:“昨夜,陷陣營傷重。城里傳言,說是軍師誤判。有人在背后嚼舌,說高順是被‘自己人’推到泥里?!?/p>
陳宮抬起的手慢慢放下。他喉頭滾了一下,勉力鎮(zhèn)住,“我會去見高順。你守住左線,別讓人趁亂?!?/p>
“諾。”張遼出帳,步子很重。他的背影一沉一沉,像把什么東西壓在泥里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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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順的營地里沒有哭聲。沉默壓成一層厚厚的幕。人活下去就該低聲,他的兵明白這個道理。高順盤膝坐在榻邊,肩甲卸在一旁,手臂上新?lián)Q的綁帶正滲出一圈深色。他抬眼,看見陳宮站在門口,點頭。
“軍師。”
“我來遲了。”陳宮走近,半跪,親手為他系緊綁帶。
他的手指本是寫字的手,系起綁帶來卻沒有半點笨。他系得很穩(wěn),像在給自己的心做一道結(jié)。
“昨夜,”高順平平道,“陷陣營傷亡四成。板已盡,弩矢用去八成。兄弟們肚子還翻。”他頓了一下,“有些話,我不愿聽。可城里的人硬要塞進(jìn)來。”
陳宮抬眼,眼底有紅,“我給你一個信字?!?/p>
高順看著他。那一瞬,他像站在泥里的矛,矛尖沒有光,矛身仍直?!拔倚拧!彼?。他并不是安慰。他的“信”從來不多,一旦給了,便當(dāng)鐵用。
陳宮這才吐了一口氣。他知道“信”是用來打仗的東西。糧可用鹽換,兵可用錢募,信若壞了,整軍如堵泉。昨夜敵人殺“速”,今日他們要殺“信”。他拱手起身,“我去城里?!?/p>
“軍師?!备唔樈凶∷皫б魂犛H兵。別讓人用‘令’攔你?!?/p>
陳宮點頭。他知道,今天的“令”,處處是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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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進(jìn)城時,市面已亂到極處??へ┭瞄T前站著兩撥人,一撥是商會的“義舉使”,身披青白兩色,手里舉著“賑鹽”木牌;另一撥是都尉所派的軍卒,手里握著“征鹽”文書。兩撥人各有官印,各有口供,互相罵著“冒名頂替”。圍觀的人越圍越多,吐口水的、扔石子的、伸手去摸牌子的,什么都有。
陳宮不看他們,只看天井角落里三口鹽缸。第一口封口完整;第二口封口破了半圈,并沒有人敢碰;第三口封死,卻有細(xì)鹽末從縫里往外冒。冒出的鹽末撒得到處都是,像被人刻意用風(fēng)吹開。
“誰貼了第三口缸的封?”陳宮問。
衙役面面相覷。一個年紀(jì)大的小聲道:“清早來了一位女官,說是軍府‘鴆娘子’,取了鑰匙封缸,還給了牌?!?/p>
鴆。陳宮心里一沉。他知道這個名。他從袖中抽出自己的腰牌,示給眾人看,不多言,只道:“取來?!彼训谌诟椎姆庖唤?,果然是“軍府印”,且印泥新、手法熟。他把鹽捻開,鹽粒里有極細(xì)的一縷香,那香若有若無,入鼻即散。他把指尖貼在舌根,澀苦立上來。
“倒?!标悓m道。幾名衙役應(yīng)手把缸推翻,鹽在地上散成白雪,雪底下露出一小袋油紙,里面是幾張馬票,還有一枚被用鹽堿浸泡過的假“陳印”。陳宮看一眼,冷笑,“好匠心?!?/p>
他轉(zhuǎn)身,正要開口,衙門外忽然闖進(jìn)一名軍士,披頭散發(fā),眼里通紅,手里抓著一把碎銀角子和一捆馬票:“軍師!錢鋪扣了我兄弟!說他手里‘不明票據(jù)’。都尉下令,說誰再鬧就按‘?dāng)_民’論斬!”
話音未落,門外又涌進(jìn)一群人,有商有兵,有人舉著“軍府賑鹽”的道牌,有人舉著“都尉征鹽”的文書,雙方把“軍師”的兩字當(dāng)成最后的救命錨。每個人都在說“我有令”。每個人的“令”,指向不同的“上”。
陳宮閉眼,仿佛聽見許多扯裂的布在他周圍同時響。他猛地睜眼,聲音沉穩(wěn):“令都放下。今日起,軍府只認(rèn)一令:護(hù)城。馬票暫緩兌,鹽禁私賣,賑鹽由郡丞統(tǒng)籌,軍士入市須持營牌,違者軍法。敢用‘軍府’名義另發(fā)者——斬?!?/p>
他把自己的腰牌放在案上,壓上簽名。他知道,這一紙令不是為了馬上撫平混亂,是為了給人一個“可抓”的東西。無信之城里,先給人一塊可以握住的木板,再談上岸??伤仓?,有人會在下一刻換出另一塊板。今天要救的,不是城,是“令”的尊嚴(yán)。
“軍師,”郡丞顫聲,“那‘鴆娘子’的封……”
“假?!标悓m冷冷地擦手,“她封的,不是鹽,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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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都,軍府后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