鴆點頭,轉身沒入陰影。
院中只剩主與軍師,彼此并肩,向門外走。兩人都不急。走過旗座時,郭嘉停了半步,指尖在旗座上虛虛一按。無人看清,他輕輕在心里給自己下了一道禁令——不許沉湎,不許濫用,不許以刀為心。他知道,這把刀能切紙,也能切人;能割肉,也能割心;能護人,也能毀人。要做的,只是讓它永遠在鞘里,比在手里更有分量。
出了院門,軍士分列兩行,盔甲上凝著晨露。有人低聲道:“軍師回來啦?!庇钟腥恕皣u”了一聲,像怕驚走了什么。他們其實不知自己怕什么。怕的是“病”的影子還會回來,還是怕這個人遠去某個他們看不見的地方。郭嘉目不斜視,走至臺階前,忽然停了停。他轉身看著曹操:“今晨,有三件小事要做。”
“一說。”
“其一,撤昨夜多余的甲胄。許多人靠甲膽壯,膽要收回來。其二,開倉粥谷三日,第四日轉為半工半賑。其三,”他看向城中廟門的方向,淡淡道,“請鼓手于巳時在城東敲三通,不許多一通,也不許少。這三通之后,軍中言路開半日。誰有怨,誰有問,來。言止于鼓下?!?/p>
曹操聽完,笑著點頭。他心里盤算盤得飛快,但面上只是簡簡單單一個“好”字。兩人再走幾步,夏侯惇追上來,壓低聲音:“軍師,你真不累?”
郭嘉搖頭:“不累?!彼f的是真心話。身體明明剛從生死邊緣走了一遭,卻前所未有的輕。每一步落地,都像踩在新鋪的石板上,堅實,平,穩(wěn)。他還想起了昨夜睜眼的一瞬,那一點星光,像在告知:前路不再只靠賭贏,而可以靠計贏。
他們行至中軍大帳。守帳親兵掀簾。帳內陳設仍舊,案上地圖攤著,幾處重城用朱筆圈出,旁注數(shù)行字。郭嘉走近,指尖在圖上輕輕一按,按在兗州一隅的水道口:“午時之后,將此處預備的民夫調二十,修堤兩線。再撥三百兵,護著堤。修堤之名,安人心之實?!?/p>
“好。”曹操應下。忽然想起一事,又笑問,“軍師,你還未曾用膳。”
“茶便可?!惫蔚馈K似鸢高呉槐K冷茶,送到唇邊,嘗了一口,便放下。茶里只有淡淡的一點草木氣,沒有昨夜那口藥的苦。他抬眼看曹操。曹操已看懂他的意思,不再問。那一瞬間,兩人無聲地握了一手,并非真的握,只是心里握,握住一截共同的“穩(wěn)”。
“午時點名前,我先入一刻靜?!惫蔚?,“不為別的,只為把這手收得再穩(wěn)一點。”
“可?!辈懿偻税氩剑鲃菹嗨?。
郭嘉也退半步,向他一揖。兩人目光輕輕一碰,像刀背輕磕刀背,聲音極輕,卻能讓人想起千軍萬馬的鐵。
他回身,入帳。
門簾落下,一線晨光被截在外面。帳內靜極。郭嘉坐在榻前,雙膝并攏,手掌覆于膝上。他合上眼,呼吸一出一入,像在石上拓印一條河。他耳邊隱約又起廟鐘的余音。他知道,城里的人已開始按字寫名,孩子的手在白榜前笨拙卻認真地落下第一筆,粥棚的鍋邊騰起第一回熱氣,橋上的第一根繩被人拉直,旌上的第一滴露滑下旗角。他也知道,外面有人正對著門口的令旗發(fā)呆,心里暗暗想著:這世上,果真有“人”能把一面將倒之旗,輕輕托起。
他笑了笑。并非為了那一幕小小的神跡,而是為了“回來”這兩個字。
——他回來了,不是作為一個被藥與命追著的人,而是作為一個能與命握手言和的人。他仍是“人”,但這一次,他可以用人的方式,護住更多的人。
門外,鼓在遠處敲起第一通,聲音沉而不急,像一條河在城下走。鼓聲之后,將至的,是午時點名與酉時開講。再之后,是夜。夜里,他會再去照看那盞燈——不是為了夸耀,而是為了把刀放回鞘,確認它仍然聽話。
他睜開眼。眼底有光,極細,極深,很快便藏了起來。
這一天,兗州的風,清。人心,也清。
而鬼才歸位,便從這一刻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