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薄涼,月色被云層揉成一團灰白。日影砦外的小鎮(zhèn),燈火只在巷口低低浮著,像將熄未熄的螢火。仁推開酒場的門,油紙燈微晃,光圈里浮出一層酒氣與舊木的味道。
屋里不大,四下都是粗糙的笑聲、骰子滾在案上的聲響、瓷盞碰碰叩叩。灶后沸湯咕嘟,墻上一面破舊的旗角被風從門縫里擠進來的冷氣吹得輕輕抖。仁找了最靠墻的一席坐下,兜里看了下還有愛香之前給收拾的一些錢幣,于是對店主點了壺清酒、一碟冷豆腐,便把身子盡量縮進陰影里。
今日白晝像一場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噩夢。影虎的殿堂上,玲華坐在高位,輕飄飄幾句話,就把一城的武士、文吏、陰陽師逼到地上去磕頭。她笑著,請他們“各自表演”。到最后,她說影虎將成為黑曜的服屬國——不是請求,不是協(xié)商,只是宣布。那些眼睛里燒著怒火卻不敢動的人,那些臉色煞白卻不敢哭的女人——全成了仁腦海里甩不掉的影子。
玲華抬扇一笑,指尖在空中輕輕一劃——一個圓形的能量屏幕在半空漾起,像被風拂動的水面,微光層層外擴。她牽著仁直接邁過那層波紋,腳下一空又一實,仿佛穿過一面薄薄的水鏡。下一瞬,光與風已換了氣味。仁還來不及穩(wěn)住心跳,已站在日影砦外鎮(zhèn)的石街上:木屋連檐,風里混著谷物與柴火的味道,陌生而安靜。
「嗯,這就是日影了,今天到此,」她像隨口點評一杯茶,扇骨輕敲掌心,「還是非常有成果的一天呢,小仁自從你來了以后,每天也都是很有新意的?!?/p>
「……我想自己待一會兒。」仁躊躇著說。
「行,」她竟點頭,眼尾微彎,語氣卻更像標記領地,「不許被人碰臟了?;貋碇笪視吹泥浮!股扔奥舆^他的肩,她像是打趣,實則把話釘進他身上。
他還真沒沒指望她會同意。
她的影子一收,人已無聲淡去,只留街口的風。仁站在原地,忽然意識到:這是他來到世原以來,第一次可以獨自看一看這片土地——不用提心那些無腦的妖會撲上來,也不用擔心下一刻誰會因為她而死去。陌生的石路在腳下延伸,他竟生出一種久違的、近乎輕松的空白。
于是,他在這燈火昏昏的小酒肆坐著。清酒入口微辣,他卻一口咽不下去。手指沿著杯口劃了又劃,腦子里翻來覆去是白天的情景——她的笑、她的扇子、她俯視眾生的眼睛。
「喂?!?/p>
有人在案旁停住,帶著酒氣的嗓音往他臉上灑開,「你是……那個吧?跟著‘妖后’的外鄉(xiāng)人?!?/p>
仁抬起頭,看見三張陌生的面孔。他們的發(fā)髻松散,胡茬淺黑,眼神里那點粗魯?shù)墓獗染七€烈。
他垂下眼:“只是路過?!薄@才意識到,自己是被玲華傳送到這條街上的,而這些人,也許聽說過外鄉(xiāng)人被妖后帶走的事,但是還不知道他很快就會成了日影的城主;想到這點,他心里竟莫名過意不去。
「路過?」一個人笑出聲來,語調中帶著譏諷,「從影虎路過到日影?路過的時候我們兄弟死在影虎門前——你也‘路過’嗎?」
另一個抬手,把酒盞塞到仁掌心,蠻橫得像扔一塊石頭:「敬一杯。敬你家主子——」
「我沒主子?!谷收f,語氣盡量平穩(wěn)。
「那你敬我們把?!钡谌齻€低低道,笑聲里全是惡意。幾人一擁而上,把他的衣襟抓住,酒水濺在他肩頭、胸前,冷涼一線蜿蜒進里衣里。
「對不起?!谷拾丫仆郎弦环?,后退半步,眉心緊緊皺著,「對不起。我……我不想惹事?!?/p>
「對不起?」第一人怪聲學他,「對不起有什么用?」
仁壓低聲音,艱難把話擠出來:「別這樣……為你們好。要是她看見——」他頓了頓,咽口水,「她不喜歡別人碰我?!?/p>
三人愣了一瞬,隨即笑聲更臟更響。
「嚇唬誰呢?」第二個把杯子往他胸口一頂,酒水再一次潑開。
第三個把他衣襟又往下一扯,鼻音里都是不屑:「裝什么清高。說誰不能碰你?當自己是誰?。俊?/p>
第一個上前半步,用指節(jié)敲了敲仁的額頭:「少廢話。跪下,認錯,叫一聲大人,我就當沒見過你?!?/p>
仁側身避開,喉嚨發(fā)緊:「求你們,別再這樣……真的。她要是來了,你們會出事。」
「我們?」第二個嘿了一聲,手指一挑:「你才要出事?!顾焓秩グ慈实募?,力道更重了,「規(guī)矩先學會!」
第三個把桌角一推,碗筷嘩啦落地:「馬上跪?;蛘呶?guī)湍愎??!?/p>
仁心口一沉:如果繼續(xù)拖下去,她會感覺到。他吸了口氣,嘗試再退一步,卻被第一個橫身擋住——三張帶著酒氣的臉越逼越近,街口的風被硬生生堵住了。
桌邊有人笑出聲來。掌柜咳了一聲,用力擦杯子,眼珠子不往這邊看。
仁被拉得踉蹌,背磕在椅背上鈍痛了一下。他伸手去按住對方的手腕,卻像按在滑不留手的魚上。對方嘲笑,手指用力,衣襟被拉得歪歪扭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