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正之都的正殿,生來就是讓人忘卻自我的地方。
仁踏過打磨得如鏡的門檻時,這樣對自己說。要呼吸。要盯著那道金格天頂?shù)哪骋粭l線,不去想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
紙燈籠沿墻等距懸著,薄薄燈皮上手寫著經(jīng)文。梁上垂著注連繩與符札,如一片好意編成的森林??諝饫锏南闩c漆味,夾著新紙的清銳——像學者的香氣,而非武人的腥氣。其下是河流般的低語,衣袂窸窣,老人撥弄念珠時細微的「喀噠」。
若不是身側這位女人,他大概會覺得自己穿得太隆重、或太隨便,或干脆格格不入。
玲華不是在行走,她是在占據(jù)空間。殿內的聲息不由自主地繞開她。司儀官瞥見她徑直朝御座而去,下頜一沉,一切便自動讓道:排練多日的群臣起立、跪伏、各就其位;小貴族們把額頭貼到地板;兩個侍從匆匆抬起繡簾,露出高臺。仁想,這不是懼怕某個王者入場——更像手本能地避開火焰。
高臺之上,中央的席位空著——那一抹“無”讓這幅對稱的陳設顯得未竟。仁見過懸于此殿的光正太守·山崎的肖像,他原以為山崎會坐在那里??纱丝烫亓⒃谟髠鹊南乱患壟_階上,禮服衣擺堆在足邊,雙手藏于袖中,神色安定。
那張座席,是留給玲華的。
仁的喉頭莫名一緊。少數(shù)廷臣抬眼窺視,謹慎、好奇,又隱隱不甘。玲華目光都懶得分給他們。她踏上最低一階,再上一階,最后安然落坐,像接受一件本就屬于她的東西。毫不夸張地說,有她在,整個殿堂更「對」了。
「小仁,你也坐上來?!顾换仡^地低聲一喚,指尖搭住仁的袖子,輕輕一帶——不狠、不壞,卻不可抗拒。仁登上最后幾階,在御座稍后側找到一方坐墊。剛要坐下,她又隨手一拽,一推一按把他擺正:肩頭被她指節(jié)輕點,膝上被她拍了拍。兩個坐墊被她斜了個角度——只要他稍微側靠,就會碰到她的大腿?;奶频氖?,這竟讓他安定了些。
「你皺眉了。」她的聲音不外傳,折扇“啪”地一開,扇面繪著半掩在云后的日蝕。
「是嗎?」仁道,「太多仁在看了?!?/p>
她微微側扇,把唇線藏在扇后:「讓他們看吧。你——看著我就好?!?/p>
仁照做了。她的眼睛是殿中唯一的危險,也是唯一的庇護。二者并存,令他又恨又愛。
他們身后,正則與凜按吩咐就位:正則脊背如鐵,手輕輕放在他的刀柄上;凜在他右側兩步,靜瘦如畫,淺色小袖恰好遮住手腕。阿珠則離光正的整齊官列有些「放肆」,一屁股癱在一方坐墊上。她朝仁眨了?!裉焖侨诵螞]有尾巴,但她整個人仍透著貓科的懶散。她撓撓臉頰,抬眼數(shù)梁,忽地對著空氣笑了一下,像有人剛講了個極好笑的段子。殿對面一群官員看她的目光,好似一卷舊紙旁邊點著明火。
司儀官把所有該報的名號都報了。山崎躬身為禮。群臣隨之,如絲浪起伏,名銜低喃。
香春的入場,仿佛她一直就站在仁視線的邊緣。
她邁到高臺下,略越眾人半步,俯身一揖,恭而不諂。發(fā)髻梳得一絲不亂,淡珠色的和服不與任何人爭艷,卻讓所有目光不自覺滑向她。
「黑曜之異津神?!顾_口,敬稱如絹自案上緩緩鋪開,「光正以薄陋之邦,恭迎圣駕。您屈尊駐足本城,實乃我等之榮?!?/p>
玲華似笑非笑:「你們也算是費了點心。」
香春的笑意不動:「得知您駕臨,我們已檢閱檔卷,并請教耆老?!顾穆曇糁粔騻鞯礁吲_,卻穩(wěn)穩(wěn)抵達廊柱,「您此來有所求。本不才以為,您所尋之物,在那『前驅之室』中。」
殿中氣息像被輕輕一拽。連那些紙符的角都仿佛豎了起來?!扒膀屩摇边@四個字,會讓某一類人的呼吸發(fā)生變化。
玲華用折扇在膝上一點:「這還用說?!顾溃竷砂倌昵?,本宮便開啟過它了,人類。少拿這些來『啟迪』本宮。」
香春垂下一線頷首,恰到好處:「屬下萬死之罪?!?/p>
一撮小官員窸窣不安。第六根柱旁有人沒忍住,跪起半身,脫口而出:「可——可是,前驅之室唯有伏星氏族方能——」
山崎霍然側目,其色如刃。那人的聲音立刻像撲火的飛蛾,死在喉間。殿內某條看不見的弦被繃緊。仁沒有聽過這「伏星」之名,只注意到玲華的聽到此名時,指尖沿杯口一滑。
她無需抬聲。紫瞳一收,仁便感到那道目光掠過那倒霉鬼,恰如鷹影覆田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