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35章 絲影金堂（第1頁）

光正之都的正殿，生來就是讓人忘卻自我的地方。

仁踏過打磨得如鏡的門檻時，這樣對自己說。要呼吸。要盯著那道金格天頂?shù)哪骋粭l線，不去想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

紙燈籠沿墻等距懸著，薄薄燈皮上手寫著經(jīng)文。梁上垂著注連繩與符札，如一片好意編成的森林?？諝饫锏南闩c漆味，夾著新紙的清銳——像學者的香氣，而非武人的腥氣。其下是河流般的低語，衣袂窸窣，老人撥弄念珠時細微的「喀噠」。

若不是身側(cè)這位女人，他大概會覺得自己穿得太隆重、或太隨便，或干脆格格不入。

玲華不是在行走，她是在占據(jù)空間。殿內(nèi)的聲息不由自主地繞開她。司儀官瞥見她徑直朝御座而去，下頜一沉，一切便自動讓道：排練多日的群臣起立、跪伏、各就其位；小貴族們把額頭貼到地板；兩個侍從匆匆抬起繡簾，露出高臺。仁想，這不是懼怕某個王者入場——更像手本能地避開火焰。

高臺之上，中央的席位空著——那一抹“無”讓這幅對稱的陳設顯得未竟。仁見過懸于此殿的光正太守·山崎的肖像，他原以為山崎會坐在那里?？纱丝烫亓⒃谟髠?cè)的下一級臺階上，禮服衣擺堆在足邊，雙手藏于袖中，神色安定。

那張座席，是留給玲華的。

仁的喉頭莫名一緊。少數(shù)廷臣抬眼窺視，謹慎、好奇，又隱隱不甘。玲華目光都懶得分給他們。她踏上最低一階，再上一階，最后安然落坐，像接受一件本就屬于她的東西。毫不夸張地說，有她在，整個殿堂更「對」了。

「小仁，你也坐上來?！顾换仡^地低聲一喚，指尖搭住仁的袖子，輕輕一帶——不狠、不壞，卻不可抗拒。仁登上最后幾階，在御座稍后側(cè)找到一方坐墊。剛要坐下，她又隨手一拽，一推一按把他擺正：肩頭被她指節(jié)輕點，膝上被她拍了拍。兩個坐墊被她斜了個角度——只要他稍微側(cè)靠，就會碰到她的大腿?；奶频氖牵@竟讓他安定了些。

「你皺眉了?！顾穆曇舨煌鈧鳎凵取芭尽钡匾婚_，扇面繪著半掩在云后的日蝕。

「是嗎？」仁道，「太多仁在看了?！?/p>

她微微側(cè)扇，把唇線藏在扇后：「讓他們看吧。你——看著我就好?！?/p>

仁照做了。她的眼睛是殿中唯一的危險，也是唯一的庇護。二者并存，令他又恨又愛。

他們身后，正則與凜按吩咐就位：正則脊背如鐵，手輕輕放在他的刀柄上；凜在他右側(cè)兩步，靜瘦如畫，淺色小袖恰好遮住手腕。阿珠則離光正的整齊官列有些「放肆」，一屁股癱在一方坐墊上。她朝仁眨了?！裉焖侨诵螞]有尾巴，但她整個人仍透著貓科的懶散。她撓撓臉頰，抬眼數(shù)梁，忽地對著空氣笑了一下，像有人剛講了個極好笑的段子。殿對面一群官員看她的目光，好似一卷舊紙旁邊點著明火。

司儀官把所有該報的名號都報了。山崎躬身為禮。群臣隨之，如絲浪起伏，名銜低喃。

香春的入場，仿佛她一直就站在仁視線的邊緣。

她邁到高臺下，略越眾人半步，俯身一揖，恭而不諂。發(fā)髻梳得一絲不亂，淡珠色的和服不與任何人爭艷，卻讓所有目光不自覺滑向她。

「黑曜之異津神?！顾_口，敬稱如絹自案上緩緩鋪開，「光正以薄陋之邦，恭迎圣駕。您屈尊駐足本城，實乃我等之榮?！?/p>

玲華似笑非笑：「你們也算是費了點心?！?/p>

香春的笑意不動：「得知您駕臨，我們已檢閱檔卷，并請教耆老。」她的聲音只夠傳到高臺，卻穩(wěn)穩(wěn)抵達廊柱，「您此來有所求。本不才以為，您所尋之物，在那『前驅(qū)之室』中。」

殿中氣息像被輕輕一拽。連那些紙符的角都仿佛豎了起來?！扒膀?qū)之室”這四個字，會讓某一類人的呼吸發(fā)生變化。

玲華用折扇在膝上一點：「這還用說?！顾?，「兩百年前，本宮便開啟過它了，人類。少拿這些來『啟迪』本宮?！?/p>

香春垂下一線頷首，恰到好處：「屬下萬死之罪。」

一撮小官員窸窣不安。第六根柱旁有人沒忍住，跪起半身，脫口而出：「可——可是，前驅(qū)之室唯有伏星氏族方能——」

山崎霍然側(cè)目，其色如刃。那人的聲音立刻像撲火的飛蛾，死在喉間。殿內(nèi)某條看不見的弦被繃緊。仁沒有聽過這「伏星」之名，只注意到玲華的聽到此名時，指尖沿杯口一滑。

她無需抬聲。紫瞳一收，仁便感到那道目光掠過那倒霉鬼，恰如鷹影覆田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