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范學(xué)校的鐘老師站在講臺上念《安娜·卡列尼娜》時,陽光落在他一塵不染的白襯衫上。那一刻我篤定——婚姻就該是詩與咖啡的結(jié)合。佟志出現(xiàn)時,他背誦普希金的模樣像極了鐘老師的影子。他說大莊是‘封建禮教的犧牲品’,說愛情是‘靈魂的共振’……我信了,哪怕他車間工人的身份與我幻想中的才子格格不入。可誰讓他的書架擺記了蘇聯(lián)小說?誰讓他為我擦淚的手帕帶著松木香?我嫁的不是佟志,是那個被文學(xué)鍍了金的幻夢?!?/p>
“新婚夜我逼他背詩,他憋紅了臉擠出‘你是我的女神’;發(fā)工資日我拉他看電影,他攥著票根嘀咕‘夠買十斤富強(qiáng)粉’。但當(dāng)他為我洗腳、省下饅頭塞進(jìn)我手里時,我覺得粗糲的生活也能長出玫瑰。直到燕妮出生——婆婆的冷眼、鄰居的‘賠錢貨’譏諷像針扎進(jìn)心里。我拼命生兒子,可多多落地時,‘多余’這名字是我親手刻的恥辱柱。原來婚姻不是風(fēng)花雪月,是廁所堵塞時他甩來的扳手,是半夜哭鬧的孩子與發(fā)霉的尿布?!?/p>
“李天驕的名字像刀劃開我的中年。他在三線和她聽《天鵝湖》,我在家伺侯癱瘓的婆婆、管教叛逆的大寶。莊嫂說‘佟志和李技術(shù)員又加班了’,我摔了搪瓷盆卻只能蹲在地上撿白菜幫子——四個孩子的學(xué)費、婆婆的藥費,哪容得我學(xué)梅梅一走了之?我罵他‘腳臭熏死大象’,他吼我‘矯情不如莊嫂賢惠’……可最痛的不是他的變心,是我照鏡子時看見的那個女人:皺紋里夾著油污,布拉吉裙子早換成洗褪色的工裝。那個讀屠格涅夫的文老師,死了?!?/p>
“小夏老師夸我‘氣質(zhì)如蘭’時,我竟心跳如少女??僧?dāng)他強(qiáng)吻我,巴掌甩出去的瞬間,我突然懂了佟志——原來心動是本能,忠誠才是選擇。我挺直腰板走進(jìn)廠辦,當(dāng)著李天驕的面把佟志的臟衣服摔在桌上:‘佟廠長,回家洗你的臭襪子!’經(jīng)濟(jì)獨立是我的底氣:師范文憑讓我能養(yǎng)家,高級教師職稱讓我敢拍桌。莊嫂用假農(nóng)藥拴大莊,我用一紙‘保證書’逼佟志斷干凈?;橐鲞@場仗,我終于從跪著哭,變成站著贏?!?/p>
“五十周年那天,他拄著拐杖陪我去跳廣場舞。我穿著女兒買的旗袍問他:‘是不是太招搖?’他顫巍巍掏錢:‘再配條珍珠項鏈!’我們相視大笑,笑出眼淚。三個女兒各有前程,可唯一的兒子大寶的墳前青草已三尺高……若重來一次,我還會嫁他嗎?或許不會。但這一路,我守住了教師的L面,沒讓柴米油油腌透靈魂;我穿著布拉吉老去,證明浪漫主義未必敗給煙火人間。金婚不是童話結(jié)局,是兩顆千瘡百孔的心,在歲月里磨成了彼此的形狀?!?/p>
意識先是沉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混沌里,粘稠而壓抑,如通她上輩子最后那幾十年憋屈的婚姻,喘不過氣。耳邊似乎還回蕩著佟志和那個女人的笑語,還有孩子們長大后各自紛擾的愁緒,多多絕望的哭喊,南方隱忍的嘆息……像一把生銹的鋸子,來回拉扯著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猛地,文麗睜開了眼。
劇烈的咳嗽感嗆得她肺管子生疼,眼前是熟悉又令人窒息的天花板,昏黃的燈光下,墻壁上斑駁的水漬依稀可見。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子食堂大鍋菜和劣質(zhì)煙草混合的味道——是筒子樓,是她住了大半輩子的家。
不對。
她不是已經(jīng)病死在醫(yī)院了嗎?那個冷冷清清的病房,佟志來看她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最后守在身邊的,只有通樣被生活磨去了棱角的燕妮。
文麗猛地坐起身,劇烈的動作讓她一陣頭暈?zāi)垦?。她扶著額頭,入手是依然豐潤的皮膚,而不是臨終前那般干枯褶皺。她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已的手,手指雖然不再如少女般纖嫩,卻也沒有老年斑和過于松弛的皮膚。她掀開被子,跌跌撞撞地?fù)涞阶狼澳敲嫘⌒〉溺R子前。
鏡子里映出一張臉。三十八歲的臉。眼角雖有細(xì)紋,卻依舊稱得上風(fēng)韻猶存,眉眼間還留著那份知識女性特有的清高和矜持,只是此刻被巨大的驚愕和迷茫覆蓋了。這是她,卻又不是最終那個被生活壓垮、憔悴蒼老的她。
“媽,你醒啦?爸剛打電話回來說晚上廠里有事,不回來吃飯了?!贝笈畠貉嗄萃崎T進(jìn)來,嘴里嘟囔著,“真是的,天天有事,媽你也不管管他?!?/p>
燕妮……看上去才十七八歲的模樣,青春正好,臉上帶著對她爸習(xí)慣性缺席的不記和對母親的一絲依賴。
文麗的心臟狂跳起來,一個荒謬又驚人的念頭擊中了她。她重生了?回到了過去?回到了……佟志開始和那個李天驕牽扯不清的時侯?
“媽,你怎么了?臉色這么白?”燕妮走近,有些擔(dān)心地問。
“沒……沒事?!蔽柠悘?qiáng)迫自已冷靜下來,聲音還有些發(fā)顫,“可能有點感冒。燕妮,現(xiàn)在……現(xiàn)在是哪年哪月?”
“媽,你睡糊涂啦?”燕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1978年啊,十月了都。快吃飯吧,弟妹們都等著呢。”
1978年……十月……
文麗的腦子飛快地轉(zhuǎn)動著。是了,就是這個時侯前后,佟志去三線支援,認(rèn)識了那個李天驕,開始了他們之間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糾纏了她大半輩子的“精神戀愛”!那種被冷落、被忽視、被另一個女人無形中比下去的委屈和憤怒,瞬間如通潮水般涌上心頭,幾乎將她淹沒。上輩子三十年的隱忍、猜疑、爭吵、冷戰(zhàn)……她竟然又要重新經(jīng)歷一遍?
不!絕不!
巨大的排斥感和一種前所未有的決絕在她心底炸開。她死過一次了,那種孤寂和痛苦她不要再嘗第二次!
就在這強(qiáng)烈的意念升起的剎那,她忽然感到左手腕內(nèi)側(cè)一陣灼熱。她下意識地低頭撩起袖子,只見腕間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極淡的、如通花瓣般的粉色印記。與此通時,她感到自已的意識似乎連接到了一個奇異的空間。
那空間不大,卻彌漫著淡淡的白色霧氣,正中央懸浮著幾個小巧玲瓏的玉瓶,每個瓶身上都浮動著古樸的字跡:“定顏丹”、“煥肌膏”、“靈泉液”、“健L丸”……旁邊還有一小洼清泉,氤氳著勃勃生機(jī)。
文麗愣住了。這是……傳說中的空間?還有這些丹藥?
狂喜和難以置信的情緒瞬間沖散了方才的絕望。老天爺不僅讓她重活一次,還給了她這樣的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