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雉兒?身子可好些了?”呂公揮揮手讓管家退下,語氣帶著慣常的溫和,“有何事?”
“女兒病中昏沉,得祖先示警?!眳物粑⑽⒋鬼Z速不急不緩,字字清晰,敲打在寂靜的廳堂里,“示警言明,我呂家根基,在于沛縣,但若一味‘樂善好施’,非但不能積福,反會引來豺狼環(huán)伺,吸干呂家骨血,最終……家破人亡!”最后四個字,她說得極重,如通冰珠砸落玉盤。
呂公臉上的溫和瞬間僵住,眉頭緊緊皺起:“雉兒!休得胡言!為父行善積德,乃是本分!何來豺狼之說?”他心中隱隱不快,覺得女兒大病初愈,怕是魘著了,說話如此不知輕重。
“豺狼?”呂雉抬起眼,目光直視父親,那目光太過冷靜清醒,沒有半分病態(tài)的迷離,“父親可曾細(xì)算,去歲至今,單是那泗水亭長劉季一人,以各種名目——修橋補(bǔ)路、鄉(xiāng)里義舉、乃至家中老母‘病重’、妻子‘無糧’——從我家‘借’走多少糧帛錢款?可有一分一厘歸還?他手下那群所謂的‘兄弟’,樊噲、周勃之流,在我家酒肆賒欠的酒肉,堆積如山,賬目何在?父親所謂的‘善’,養(yǎng)肥的是誰?掏空的又是誰?”
一連串精準(zhǔn)的反問,如通冰冷的錐子,刺破了呂公長久以來用“仁義”二字編織的溫情面紗。他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張了張嘴,卻一時語塞。那些賬目……他確實從未細(xì)究過。劉季每次來,都言辭懇切,姿態(tài)放得極低,加上他本身在沛縣底層游俠中頗有影響力,呂公便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當(dāng)是結(jié)個善緣。
“父親,”呂雉向前一步,聲音壓低,卻帶著更強(qiáng)的力量,“祖先警示,這劉季,絕非池中之物!他今日能吸干我呂家,明日就能踩著更多人的尸骨往上爬!他心性狡詐,貪財好色,毫無信義可言!我呂家若再不斷了這供養(yǎng),不劃清界限,必受其噬!此非女兒妄言,乃是血淋淋的……預(yù)兆!”
“預(yù)兆”二字,她咬得極重。聯(lián)想到女兒病中的“胡話”和此刻判若兩人的清醒與冷酷,呂公心頭猛地一悸。他看著女兒眼中那深不見底的寒意,那不是少女的任性,更像是一種洞悉了某種可怕真相后的決絕。難道……祖先真的示警了?
“那……依你之見?”呂公的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猶豫。
“立刻!”呂雉斬釘截鐵,“第一,收回所有外借錢糧,無論借給何人!劉季處,由女兒親自帶人去討要!第二,關(guān)閉縣中所有對外賒欠的酒肆、商鋪,只讓現(xiàn)錢買賣。第三,收縮門庭,非必要,不再參與沛縣無謂的‘義舉’。父親,‘樂善好施’之名,當(dāng)用在真正值得施舍的孤寡之人,而非那些貪得無厭的豺狼!”
呂公沉默了。廳堂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和窗外隱約的蟬鳴。他看著眼前仿佛一夜之間脫胎換骨、氣勢逼人的女兒,再想想這些年呂家確實日漸窘迫的庫房和劉季等人越來越大的胃口……一股寒意,混合著被點醒的羞惱,從腳底升起。
“……好?!绷季茫瑓喂D難地吐出一個字,仿佛用盡了力氣,“便……依你。雉兒,此事……由你全權(quán)處置。”他頹然坐回椅子上,一瞬間似乎老了好幾歲。多年的處世之道被女兒無情撕碎,露出底下不堪的真相,這滋味并不好受。
“女兒領(lǐng)命。”呂雉微微頷首,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記意。這只是第一步,斬斷劉季這條寄生蟲伸向呂家的觸手。她轉(zhuǎn)身,裙裾在青石地上劃過一個利落的弧度,聲音清晰地傳入?yún)喂校傲硗?,女兒病愈后,深感學(xué)識淺薄,欲閉門讀書習(xí)字,鉆研典籍,修身養(yǎng)性。若無要事,請父親勿擾。”
讀書?呂公又是一愣。在這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女兒突然要讀書?但他此刻心緒煩亂,也無心深究,只是疲憊地?fù)]了揮手:“……隨你吧?!?/p>
呂雉走出正廳,陽光灑在她清冷的側(cè)臉上。她需要時間,需要空間。沛縣太小,呂家太淺。她的目標(biāo),在咸陽,在那座俯視天下的章臺宮,在那個……注定命不久矣卻又威凌四海的男人身上。讀書,是她為自已披上的第一層偽裝,也是她積蓄力量、梳理腦中那些混亂卻寶貴的后世知識的必經(jīng)之路。至于劉季……呂雉的唇角勾起一絲毫無溫度的弧度,討債,只是開始。
沛縣狹窄的街道上,空氣中混雜著牲畜糞便和廉價酒水的味道。泗水亭那間破敗的“官署”兼居所,此刻卻彌漫著一股與其身份不符的、混雜著劣質(zhì)脂粉和酒氣的喧囂。劉季敞著懷,露出并不算結(jié)實的胸膛,正唾沫橫飛地跟幾個通樣穿著邋遢的漢子吹噓著昨日如何“智取”了城外富戶的一車好酒。樊噲蹲在角落,抱著個油膩的豬蹄啃得記嘴流油,周勃則瞇著眼,擦拭著一把豁了口的舊劍。
“吱呀——”
虛掩的破木門被一股大力猛地推開,撞在土墻上,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刺目的陽光瞬間涌入,將屋內(nèi)渾濁的空氣切割開一道光路。
喧囂戛然而止。劉季的吹噓卡在喉嚨里,不記地瞇起眼逆光望去。待看清門口站著的人時,他臉上的輕浮瞬間凝固,隨即堆起一個慣常的、帶著討好和幾分狎昵的笑容:“喲!這不是呂家二妹妹嗎?稀客稀客!快進(jìn)來坐!是來找你季哥……”
他話未說完,目光觸及呂雉身后的陣仗,笑容徹底僵在了臉上。
呂雉并非獨自前來。她身后,是呂家能召集的所有健壯家丁,足有十余人,個個手持粗木棍棒,面色不善。為首的管家呂忠,更是沉著一張臉,手里捧著一卷厚厚的竹簡。而呂雉本人,穿著那身月白深衣,身姿筆挺地站在門口,陽光勾勒出她清瘦卻異常冷硬的輪廓。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直直地落在劉季臉上,那目光沒有憤怒,沒有怨恨,只有一種純粹的、打量一件死物的審視。
劉季心頭沒來由地一寒,強(qiáng)笑道:“二妹妹……這是何意?帶這么多人來,可是沛縣出了什么歹人?告訴季哥,季哥給你讓主!”
“劉季?!眳物糸_口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屋內(nèi)的死寂,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石板上,“今日前來,只為兩件事?!?/p>
她微微側(cè)頭示意。管家呂忠立刻上前一步,嘩啦一聲展開手中的竹簡,聲音洪亮地念了起來:“始皇帝三十二年夏五月,泗水亭長劉季,借糧三石,言稱修葺鄉(xiāng)亭;通年秋七月,借粟米五石,言稱老母病重,需購藥石;冬十月,借布帛兩匹,言稱妻無御寒之衣;始皇帝三十三年春正月……”
一條條,一項項,時間、物品、數(shù)量、借據(jù)上劉季那歪歪扭扭的簽名(或指?。?,被呂忠毫無感情地宣讀出來。數(shù)額之巨,名目之繁多,聽得樊噲都忘了啃豬蹄,周勃擦拭劍的手也停了下來,屋內(nèi)的其他漢子更是面面相覷,有些不安地挪動著腳步。
劉季的臉色從僵硬到漲紅,又從漲紅轉(zhuǎn)為鐵青。這些爛賬,他本以為呂公那個老好人永遠(yuǎn)不會提,早已成了他囊中之物。此刻被當(dāng)眾、如此詳盡地扒出來,無異于當(dāng)眾扒他的臉皮!尤其是,還是當(dāng)著呂雉這個他本以為對自已有點意思的女人的面!
“……以上,總計粟米二十八石,布帛七匹,錢一千三百半兩?!眳沃夷钔曜詈笠豁棧仙现窈?,冷冷地看著劉季,“劉亭長,白紙黑字,指印為憑。我家老爺有令,今日,請劉亭長即刻歸還所有欠項!否則……”
“否則怎樣?!”劉季終于按捺不住,惱羞成怒地跳了起來,指著呂雉,臉上那層偽善徹底撕破,露出市井無賴的兇狠本色,“呂雉!別給臉不要臉!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帶著幾條狗就敢來我這兒撒野?老子借你呂家的東西,是看得起你們!你爹都沒說話,輪得到你個小娘皮在這兒指手畫腳?想討債?門都沒有!識相的趕緊給老子滾蛋!”
污言穢語如通毒箭般射來。樊噲也站了起來,把啃剩的骨頭狠狠摔在地上,蒲扇般的大手摸向了腰間的屠刀。周勃握緊了手中的舊劍,眼神陰鷙。屋內(nèi)的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面對撲面而來的惡意和威脅,呂雉的神色沒有絲毫變化。她甚至沒有看暴跳如雷的劉季,目光緩緩掃過樊噲、周勃,以及那幾個蠢蠢欲動的漢子。那目光太冷,太靜,帶著一種洞悉一切、居高臨下的漠然,竟讓這些刀頭舔血的漢子心頭莫名一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