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里的日子,被拘在一方暖閣內(nèi),空氣中終日彌漫著淡淡的藥香和乳香。賈敏卻并不覺得憋悶,看著身旁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就睜著烏溜溜眼睛四處張望的兒子林璋,再瞧瞧一日比一日活潑、已能清晰喚出“弟弟”的黛玉,心頭便被一種沉甸甸的滿足感填滿。
林如海下了衙,頭一件事便是鉆進(jìn)暖閣,先逗弄一會兒粉團(tuán)似的兒子,再抱著玉雪可愛的女兒問長問短,最后才坐到賈敏床邊,握著她的手,細(xì)問今日飲食起居。他眉宇間往日因公務(wù)凝著的些許沉郁,如今也被這融融暖意化開,顯得格外舒朗。
“璋兒今日又沉了些,”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了碰兒子嫩藕似的手腕,語氣里帶著為人父的憨喜,“乳母說他吃得香,睡得穩(wěn),比玉兒當(dāng)初好帶許多。”
賈敏靠在引枕上,看著他這副模樣,唇角不由彎起:“玉兒是頭胎,又是姑娘家,自然嬌弱些。璋兒皮實,是他的福氣。”她頓了頓,狀似無意地提起,“說起來,前兩日孫老大夫來請脈,還說起一樁事,道是城外寒山寺后山的桃花開得晚,如今竟還有幾株掛著花苞,倒是稀罕。還說寺里近日新得了一卷前朝的《金剛經(jīng)》孤本,方丈寶貝得很?!?/p>
林如海聞言,笑道:“這孫老,倒是個雅人。待你出了月子,天氣和暖了,我?guī)愫秃⒆觽內(nèi)ニ吕镒咦?,也瞧瞧那晚開的桃花,看看那經(jīng)卷?!?/p>
賈敏笑了笑,沒接話。她提起寒山寺,并非真為了賞花看經(jīng)。前幾日趙嬤嬤來回話,說盯著濟(jì)仁堂和王家那條線的人發(fā)現(xiàn),王家那個與周瑞家有牽連的旁支子弟,近日頻頻往寒山寺跑,與寺中一個管菜園子的僧人走得頗近。那僧人,據(jù)說早年曾在金陵一帶掛單,與薛家有些香火情分。
王夫人,薛家,寒山寺,僧人……這幾條線隱隱綽綽地連在一起,讓賈敏心頭警兆頻生。王夫人手段陰狠,上次在藥材上沒能得手,難保不會另辟蹊徑。這佛門清凈地,有時反而是藏污納垢之所。她需得提醒夫君,對寒山寺,尤其是與王家、薛家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和事,多加留意。
她正思忖著如何不著痕跡地再點一句,外頭丫鬟通報,趙嬤嬤來了。
林如海見她們有事要回,便起身道:“你且歇著,我前頭還有幾份公文要批閱。晚些再來看你和孩子們。”
送走林如海,趙嬤嬤快步進(jìn)來,臉上帶著一絲壓抑的興奮和凝重。她先看了看睡熟的哥兒和一旁自顧自玩布老虎的姐兒,這才湊到賈敏床邊,聲音壓得極低:“太太,京里傳來消息了!”
賈敏精神一振,示意她快說。
“咱們的人設(shè)法搭上了大太太身邊一個管事嬤嬤的線,悄悄遞了話。起先那嬤嬤還不信,只當(dāng)是有人挑撥??蓻]過幾日,大太太偶然風(fēng)寒,咳嗽不止,吃了好幾劑藥都不見好。那嬤嬤留了心,發(fā)現(xiàn)每次煎藥,二太太那邊總會派人送些‘藥引子’或是‘滋補的丸藥’過來,說是宮里元春姑娘捎出來的好藥。大太太用了,病反倒重了?!壁w嬤嬤語速很快,帶著后怕,“那嬤嬤想起咱們遞的話,大著膽子,將二太太送來的丸藥悄悄藏起一顆,尋了外頭信得過的大夫瞧,您猜怎么著?那哪里是什么補藥!分明是摻雜了寒涼之物,久服會損人心肺的虎狼之藥!”
賈敏聽得心頭一緊,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果然!王夫人果然對張氏下手了!和前世一樣的手段,借著關(guān)懷之名,行謀害之實!
“大太太如今怎樣?”她急問。
“幸好發(fā)現(xiàn)得早!”趙嬤嬤道,“那嬤嬤將實情悄悄回稟了大太太,大太太又驚又怒,當(dāng)下便停了那藥,只說自已身子不適,要靜養(yǎng),連晨昏定省都免了。又暗中請了娘家相熟的大夫進(jìn)來診治,如今已好了大半。只是……經(jīng)此一事,大太太氣得狠了,又不敢聲張,怕打草驚蛇,只能暗暗防備?!?/p>
賈敏長長舒了口氣,懸著的心落下大半。還好,總算趕得及!張氏躲過這一劫,性命無虞,便是最大的勝利。只要人活著,便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那瑚哥兒呢?”她不忘追問。
“瑚哥兒那邊倒是安生。大太太經(jīng)了這事,對哥兒看得更緊,身邊伺候的人里里外外都敲打了一遍,等閑不讓哥兒離開她眼前。只是……”趙嬤嬤嘆了口氣,“大太太讓那管事嬤嬤遞話出來,說多謝……多謝姑太太示警之恩,她記在心里了。只是如今府里情形復(fù)雜,老太太偏疼二房,老爺(指賈赦)又不管事,她勢單力薄,只能暫且隱忍,請姑太太……也多加小心?!?/p>
賈敏默然。張氏的處境,她何嘗不知?在賈府那潭渾水里,沒有丈夫撐腰,婆婆偏心,對上王夫人這等面甜心苦、手段層出不窮的對手,能自保已是不易。她此番示警,并未指望張氏能立刻反擊,只求她能保住性命,看清對手真面目,日后方能同氣連枝。
“告訴那邊,我知道了。請大嫂子務(wù)必保重自身,穩(wěn)住瑚哥兒,來日方長?!辟Z敏沉吟道,“還有,讓咱們的人謹(jǐn)慎些,非必要,不要再聯(lián)系,免得被那邊察覺?!?/p>
“是,老奴明白?!?/p>
趙嬤嬤退下后,賈敏獨自靠在床頭,心潮起伏。救下張氏,只是第一步。王夫人一擊不中,絕不會善罷甘休。她對自已,對張氏,對瑚哥兒,甚至對遠(yuǎn)在揚州、已然威脅到她兒子地位的璋兒,都不會放下殺心。
寒山寺……王家……僧人……
賈敏的眼神漸漸變得銳利。王夫人接下來的手段,恐怕就要應(yīng)在此處。她必須盡快好起來,出了這月子,才能更好地應(yīng)對。
她低頭看著懷中咂著嘴的兒子,又看看一旁玩累了、靠著乳母打盹的女兒,一股強大的力量自心底涌起。
為了她的孩子們,為了那些枉死的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