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日的光景,在焦灼的等待中過得格外慢。賈敏面上依舊從容料理家事,逗弄兒女,心里那根弦卻繃得緊緊的。直到這日傍晚,雪雁帶著一身秋涼進來,沖她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賈敏懸著的心才倏地落回實處。
“太太,事成了。”雪雁聲音里帶著一絲辦妥差事的松快,“咱們的人扮作趕路的行商,在官道茶棚‘不小心’撞了那僧人一下,他懷里那個紫檀木匣子摔了出來,正掉進旁邊一個積了泥水的淺坑里。當(dāng)時棚里還有幾個歇腳的腳夫和路人,都瞧見了。匣子沾滿了泥污,那僧人手忙腳亂地撿起來,臉都白了,也顧不上理論,抱著匣子就匆匆走了,模樣狼狽得很?!?/p>
賈敏聞言,唇角微微牽動了一下,露出一絲冷峭的笑意。沾了泥污的“佛寶”,還能有什么靈驗?王夫人這番算計,算是白費了心機。
“做得干凈利落,重重有賞。”她吩咐了一句,又問,“那僧人回了寒山寺后如何?”
“回去后便稱病不出,將那匣子鎖了起來,再未提及‘供奉’之事。方丈似乎也聽聞了些風(fēng)聲,只讓他好生休養(yǎng),莫要再招惹是非?!?/p>
很好。賈敏徹底放下心來。這一局,算是她險勝。但也讓她更加看清,王夫人為了除掉她,已是無所不用其極,連這等陰祟手段都使了出來。往后的日子,只怕更是步步驚心。
她這里剛按下寒山寺的波瀾,京里卻又起了風(fēng)浪。
不過旬日,林如海下衙回來,面色有些沉郁,揮退了下人,對賈敏道:“今日收到京中同年來信,提及一樁事,與你娘家有些關(guān)聯(lián)?!?/p>
賈敏心知肚明,面上卻故作不解,遞上一盞溫?zé)岬膮⒉瑁骸芭叮亢问伦尫蚓绱松裆???/p>
林如海接過茶盞,并未就飲,沉吟道:“信中提及,近日京中有些流言,關(guān)乎政二哥府上的寶玉侄兒。說那孩子頑劣不堪,在內(nèi)帷廝混,竟傷了老太太跟前丫鬟的臉,以致破相。二嫂子處置不當(dāng),一味彈壓,惹得下人怨懟,如今連帶著二嫂子治家不嚴、縱子行兇的名聲都傳開了。竟有些御史風(fēng)聞奏事,在奏章里隱隱帶了句‘勛貴之家,教子無方,家風(fēng)不正’,雖未點名,卻也引得圣上過問了幾句。”
他嘆了口氣,看向賈敏:“岳母年事已高,政二哥又是個端方君子,于家務(wù)上難免疏闊。如今鬧出這等事,只怕二嫂子臉上不好看,岳母也要跟著操心。你……若得空,不妨寫封信回去寬慰寬慰?”
賈敏垂下眼睫,掩住眸中一閃而過的冷意。流言竟傳得這般快,連御史都驚動了?這倒是出乎她意料的好效果。王夫人此刻,想必正如坐針氈吧?
她抬起眼,臉上適時地露出恰到好處的擔(dān)憂與無奈:“竟鬧到如此地步?寶玉那孩子……唉,二嫂子也是太過溺愛了些。只是這等家丑,傳揚開來,于娘家聲譽終究有損。夫君放心,我明日便修書回去,寬慰母親。只是……”她頓了頓,語氣帶上幾分遲疑,“二嫂子性子要強,此番怕是又氣又愧,我若信中言辭不當(dāng),反而不美。不如只問候母親安康,略提一句聽聞府中似有煩難,請母親保重身體,也就是了?!?/p>
林如海聞言,覺得妻子思慮周全,既盡了心,又不至于惹二嫂不快,便點頭道:“如此甚好,就依夫人之意?!?/p>
他見賈敏眉宇間帶著輕愁,只當(dāng)她憂心娘家,便放下茶盞,握住她的手溫言安慰:“你也莫要過于憂心,岳母歷經(jīng)風(fēng)雨,自有主張。如今你只需好生照料璋兒和玉兒,便是最大的孝心了?!?/p>
賈敏感受著他掌心傳來的溫度,依順地點了點頭,將頭輕輕靠在他肩上。窗外,秋風(fēng)嗚咽,卷起枯葉無數(shù),但偎在夫君身邊,聽著內(nèi)室里兒女平穩(wěn)的呼吸聲,她心中卻是一片奇異的寧定。
王夫人,這只是一個開始。你讓我母女前世受盡苦楚,今生,我便要你嘗嘗這眾叛親離、聲名掃地的滋味!
又過了幾日,賈敏正看著乳母給林璋換尿布,小家伙揮舞著四肢,力氣大得很,惹得一旁的黛玉咯咯直笑。趙嬤嬤從外頭進來,臉上帶著些古怪神色,湊到賈敏耳邊低語了幾句。
賈敏眉梢一挑:“哦?當(dāng)真?”
趙嬤嬤點頭,聲音壓得極低:“千真萬確。咱們在京里的人遞了準信,說二太太前兒不知為何,在房里大發(fā)雷霆,砸了一套她平日最愛的甜白釉茶具,還攆了兩個屋里伺候的小丫頭出去,說是毛手毛腳,沖撞了她。底下人都傳,二太太這是心里憋著火,沒處發(fā)呢?!?/p>
賈敏輕輕拍著懷里的兒子,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見的弧度。砸東西?攆下人?這可不像是她那位慣會裝模作樣、吃齋念佛的二嫂會做的事??磥?,京里那場關(guān)于她治家不嚴、縱子行兇的風(fēng)波,著實讓她傷筋動骨,連表面功夫都難以維持了。
“知道了?!辟Z敏淡淡應(yīng)了一聲,仿佛聽的只是尋常閑話。她低頭,親了親兒子飽滿的額頭,心中并無多少快意,只有一種“理應(yīng)如此”的冷然。
這只是收回的一點點利息罷了。張氏和瑚哥兒的仇,她自身被下藥絕育的恨,玉兒前世淚盡而亡的痛……這些血債,她都會一筆一筆,慢慢討回來。
秋深了,窗外的天空變得高遠而蕭索。賈敏抱著日漸沉手的兒子,看著女兒臨摹字帖時認真的小模樣,眼神幽遠。
好二嫂,你便在京中好好享受這焦頭爛額的滋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