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都城,空氣清冽。程少商晉為將作監(jiān)少監(jiān)、賜紫金魚袋的消息,比寒風傳得更快,更刺骨。
程府內(nèi),下人噤若寒蟬,行走間都帶著小心。程始歡喜之余,更多是無所適從,面對這個官階已逼近自已的女兒,他連尋常父女的關切都有些難以啟齒。
主院里,蕭元漪對著窗外枯坐良久,手中的暖爐早已冰涼。程姎安靜地陪在一旁,看著伯母沉寂的側臉,心中五味雜陳。她如今已定下親事,對方是門當戶對的文官之子,前程可見,規(guī)矩方圓??煽粗躺偕桃徊讲阶叩饺缃窀叨?,她那份按部就班得來的“穩(wěn)妥”,竟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她……病可大好了?”蕭元漪忽然開口,聲音干澀。
程姎愣了一下,忙道:“聽聞已能下床走動,只是還需靜養(yǎng)。”
蕭元漪“嗯”了一聲,不再說話。病中那日鬼使神差地去探看,指尖觸及女兒滾燙的額頭,那瞬間的心悸與慌亂,此刻回想起來,依舊清晰??傻人褋恚砸褏s倉皇逃離。有些裂痕,似乎從一開始就已注定,如今更是鴻溝難越。
程少商并未靜養(yǎng)多久。
將作監(jiān)少監(jiān)的職責遠比丞官繁重。她病愈后第一件事,便是上書文帝,請求系統(tǒng)勘查全國主要河道、官道狀況,制定長期的修葺養(yǎng)護章程,并建立相應的物料儲備與應急機制。
文帝準奏,命她主理此事。
這意味著她的權責范圍,從技術督造,擴展到了部分工程規(guī)劃與資源調(diào)配。她變得更加忙碌,巡查各地,審核圖冊,調(diào)配匠人物料。紫金魚袋在她腰間隨著步履輕晃,代表的不僅是恩寵,更是沉甸甸的責任。
這日,她巡查完一條黃河支流的堤防,返回都城已是黃昏。馬車行至街市,卻被擁堵的人流擋住去路。
“前方何事?”程少商問隨行護衛(wèi)。
護衛(wèi)前去查看,很快回報:“少監(jiān),是凌將軍凱旋,百姓圍觀?!?/p>
程少商掀開車簾一角,只見長街盡頭,旌旗招展,黑甲衛(wèi)簇擁著一人一騎緩緩行來。凌不疑端坐馬上,玄甲染塵,面容冷峻,周身散發(fā)著久經(jīng)沙場的肅殺之氣。百姓歡呼雀躍,將瓜果鮮花拋向軍隊。
他目光平視前方,并未看向她這邊的馬車。
程少商放下車簾,吩咐道:“繞路?!?/p>
馬車悄無聲息地駛入旁邊小巷,將身后的喧囂與榮光隔絕。
凌不疑此次大勝歸來,受封賞賜無數(shù),風頭一時無兩。
慶功宴上,文帝看著座下這位戰(zhàn)功赫赫又俊美無儔的義子,心思不免又活絡起來。只是還未等他開口,凌不疑便率先出列,以“軍務未靖,匈奴未滅”為由,再次干脆地回絕了任何關于婚事的試探。
席間眾人神色各異。有惋惜,有不解,也有如三皇子般,目光在凌不疑和坐在女眷席末、正與身旁工曹女官低聲討論圖紙的程少商之間逡巡,露出玩味神色。
凌不疑對此視若無睹。他的目光偶爾掠過那道專注于技術問題的身影,很快便移開。她腰間那枚紫金魚袋,在宮燈下泛著暗沉的光澤,無聲地昭示著兩人之間已然拉開的、難以逾越的距離。
程少商對這一切渾然不覺,也無心察覺。
她的全部心思,都撲在了即將開始的漕運大清淤工程上。這是她主持制定的新規(guī)首次大規(guī)模應用,關乎來年數(shù)百萬石糧草能否順利北運。
工程啟動當日,她親臨現(xiàn)場。河岸上人頭攢動,新制的清淤船、改進的挖掘工具、按照新法調(diào)配的加固材料堆積如山。
程少商站在臨時搭起的高臺上,并未多言,只簡潔下達了開工指令。她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匠人和役夫們早已熟悉她的規(guī)矩,令行禁止,工程有條不紊地展開。
凌不疑奉旨巡視京畿防務,恰好路過此地。他勒馬停在遠處高坡,看著河道中忙碌的景象,看著高臺上那個指揮若定的身影。
她穿著便于行動的簡便官服,發(fā)髻束得一絲不茍,正拿著圖紙與幾位大匠快速交流。陽光照在她身上,那枚紫金魚袋熠熠生輝,竟比他那身榮耀等身的鎧甲,更顯得奪目。
他看了許久,直到副將前來請示,才調(diào)轉馬頭,沉默離去。
有些風景,注定只能遠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