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就好?!彼吐曊f,把紅薯掰開,分給眼巴巴望著的根生一半。
亂世飄搖,但只要這一家子人還齊齊整整地在一起,只要心里那點(diǎn)念想還沒滅,這日子,就總還能過下去。
李氏終究沒熬過那個冬天。咳了半輩子,最后像是把肺都咳出來了,在一個飄著小雪的清晨咽了氣。
喪事辦得簡單。張金貴像是突然被抽走了主心骨,整個人佝僂下去,話更少了,常常一個人坐在院里,望著光禿禿的棗樹發(fā)呆。
鮮兒知道,婆婆走了,這個家以后就得靠她和糧兒,還有日漸衰老的公公撐著了。
鋪?zhàn)拥纳庖琅f沒什么起色,日本人管控得越來越嚴(yán),進(jìn)貨難,賣價也壓得低。支撐外面那條線的花銷,像是個填不滿的窟窿,鮮兒攢下的那點(diǎn)體已,眼見著就要見底。
一天晚上,鮮兒盤完鋪?zhàn)永锬屈c(diǎn)微薄的賬,看著紙上那幾個可憐的數(shù)字,輕輕嘆了口氣。根生已經(jīng)睡熟,糧兒在院子里劈柴,吭哧吭哧的聲音很有力,卻驅(qū)不散屋里的沉悶。
張金貴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進(jìn)來,手里捧著一個沉甸甸的舊木匣子。他把匣子放在炕桌上,推到我面前。
“打開看看?!彼穆曇羯硢?。
鮮兒有些疑惑,依言打開。里面不是她以為的賬本或零碎錢票,而是摞得整整齊齊的銀元,幾根黃澄澄的金條,還有幾張地契——是放牛溝那些地的契書。
鮮兒愣住了,抬頭看他:“爹,這是……”
“咱老張家全部的家底?!睆埥鹳F坐在炕沿上,掏出旱煙袋,卻沒點(diǎn),只是拿在手里摩挲著,“你婆婆在的時候,不讓動,說是要留給糧兒和根生,怕他們以后受苦。”
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睛看向鮮兒,那目光里沒了往日的算計,只剩下一種沉沉的、看透世事的疲憊和某種決斷。
“可這世道,你也看到了。日本人占著,啥時候是個頭?留著這些黃白之物,是能下崽兒還是能保命?哪天鬼子闖進(jìn)來,啥都剩不下。”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你做的事,爹不傻,早就瞧出點(diǎn)苗頭。以前不說,是怕,也覺著跟你婆婆沒法交代?,F(xiàn)在……她走了,這個家,你做主?!?/p>
鮮兒的心猛地一跳,攥緊了手指。
張金貴把煙袋鍋在鞋底上磕了磕,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你比糧兒明白,比爹也有膽色。這些東西,你拿去,該咋用就咋用。是填了那個無底洞,還是另謀生路,你掂量著辦。爹就一句話,咱老張家,不能當(dāng)孬種,更不能忘了根在哪兒?!?/p>
他把木匣子又往鮮兒面前推了推,站起身,背著手慢慢踱了出去,背影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蒼老。
鮮兒看著那一匣子沉甸甸的、帶著張家人幾代心血的財物,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眼眶發(fā)熱,卻流不出淚。
她沒想到,平日里精打細(xì)算、甚至有些摳搜的公公,竟能在最后,拿出這樣的魄力和擔(dān)當(dāng)。他不是不明白風(fēng)險,他是看透了,在這亂世,有些東西比錢財更重要。
她緩緩合上匣子,抱在懷里。那重量,壓得她心口發(fā)疼,卻也給了她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
第二天,她把匣子藏好,只取出一部分銀元。她找到糧兒,把銀元交給他,仔細(xì)交代了送錢的地點(diǎn)和暗號。糧兒如今跑這些已經(jīng)熟門熟路,接過錢,鄭重地點(diǎn)頭:“鮮兒,你放心?!?/p>
看著糧兒出門,鮮兒轉(zhuǎn)身回到鋪?zhàn)永?,拿起雞毛撣子,一下下拂拭著貨架上其實(shí)并不存在的灰塵。窗外天色陰沉,像是又要下雪。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肩上的擔(dān)子更重了。她不僅要守住這個家,還要對得起公公這份沉甸甸的信任,對得起張家這砸進(jìn)來的全部家當(d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