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如同稀釋的墨汁,艱難地從糊死的窗縫和破敗的門隙中擠進來,驅(qū)散了屋內(nèi)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煤油燈早已油盡燈枯,只留下一縷淡淡的焦糊味。
陳默蜷縮在墻角,幾乎一夜未眠。身體的疲憊和傷痛如同潮水般反復(fù)沖擊著他,但精神的極度緊繃卻讓他始終保持著一種近乎麻木的清醒。直到看清了屋內(nèi)熟悉的、在晨光中顯得更加破敗和詭異的紙扎陳設(shè),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活動了一下早已僵硬麻木的四肢。
骨頭縫里發(fā)出“嘎巴”的輕響。他第一時間看向薛老頭那張板床。
薛老頭已經(jīng)坐了起來,背對著他,正慢條斯理地穿著他那件油光發(fā)亮的舊棉袍,動作不疾不徐,仿佛昨夜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種種動靜,都只是陳默的一場噩夢。
但墻角干草上自己滴落的冷汗痕跡,以及胸腔里依舊殘留的驚悸,都在清晰地告訴他——那不是夢。
陳默不敢出聲,默默地站起身,將身下壓皺的干草盡量撫平。他走到灶臺邊,看到昨晚那口黑鍋里還剩一點冰冷的粥底,他猶豫了一下,沒敢動,只是用葫蘆瓢從水缸里舀了點冰冷的涼水,漱了漱口,又喝了幾口,勉強壓下了喉嚨里的干渴和血腥氣。
這時,薛老頭已經(jīng)穿戴整齊,轉(zhuǎn)過身來。他那張橘皮般的老臉在晨光下更顯蠟黃,深陷的眼窩里,那雙銳利的眼睛卻依舊亮得懾人。他瞥了陳默一眼,目光在他蒼白疲憊的臉上和依舊不太自然的左手上掃過,沒說什么,自顧自地走到屋角一個破臉盆前,用冷水胡亂抹了把臉。
“歇夠了?”薛老頭用一塊看不出顏色的破布擦著臉,頭也不回地問,聲音依舊是那種破風(fēng)箱般的沙啞。
“歇……歇夠了,多謝薛老爺子收留?!标惸B忙低聲應(yīng)道。
薛老頭把破布往盆架上一搭,走到屋子中央那個小火盆旁,用火鉗撥弄著里面早已熄滅的炭灰,慢悠悠地道:“葛老道讓你來找我,除了歇腳,還讓你指路去縣城,是吧?”
“是?!标惸c頭。
“縣城……”薛老頭哼了一聲,從炭灰里扒拉出半個烤得焦黑的紅薯,拍了拍灰,掰開一半,遞向陳默,“喏,湊合吃點?!?/p>
陳默愣了一下,看著那半塊冒著微弱熱氣的紅薯,喉嚨不自覺地動了動。他確實餓得前胸貼后背了。他雙手接過,低聲道:“謝謝薛爺?!?/p>
紅薯很燙,也很甜。陳默小口小口地吃著,感覺一股暖流順著食道滑下,稍微驅(qū)散了一些寒意和虛弱。
薛老頭自己吃著另一半紅薯,一邊嚼一邊含糊地說:“去縣城,有兩條道。一條是大路,從公社那邊繞,遠(yuǎn)是遠(yuǎn)了點,但平坦,偶爾能有拖拉機捎腳?!?/p>
他頓了頓,抬起眼皮,那雙銳利的眼睛盯著陳默:“另一條,是近道,穿黑松林,過亂葬崗,能省一天多的路程?!?/p>
陳默的心猛地一緊。黑松林,亂葬崗……光是聽這名字,就透著一股不祥。他現(xiàn)在對這類地方,已經(jīng)有了本能的恐懼。
薛老頭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扯出一絲難以察覺的譏誚:“怎么?怕了?就你這命格,走哪兒不太平?大路人多眼雜,你這副鬼樣子,更容易惹麻煩。近道雖然邪性,但清凈,撞上啥,各憑本事?!?/p>
陳默沉默著,嘴里的紅薯忽然有些咽不下去了。薛老頭的話雖然難聽,卻是事實。他這“閻王債命”,就像黑夜里的火把,走到哪里都會吸引那些不干凈的東西。走大路,萬一被普通人看出端倪,或者被公社的民兵盤問,也是麻煩。近道……雖然危險,但或許能避開活人的視線。
“我……走近道。”陳默抬起頭,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絲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