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在風(fēng)雪停歇后,艱難地刺破鉛灰色的云層。山坳里,篝火早已熄滅,只剩下一堆灰白的余燼。駝幫的漢子們早已收拾妥當,騾馬打著響鼻,噴出團團白氣。陳默被重新安置在騾背的貨架上,裹著那張帶著牲口氣味的厚羊皮。左腿的傷經(jīng)過一夜的寒冷,腫痛更加劇烈,每一次顛簸都讓他額頭滲出冷汗,但他死死咬著牙,一聲不吭。
老耿走過來,遞給他一個冰冷的雜糧餅子和一個裝滿了熱水的葫蘆:“娃子,撐住,今天晌午就能到老河口了?!?/p>
陳默低聲道謝,接過餅子,小口小口地啃著。餅子又干又硬,刮得喉嚨生疼,但他強迫自己咽下去。他需要體力。老河口,那個南下的水陸碼頭,對他而言,是希望,也可能是新的陷阱。
隊伍再次啟程。銅鈴叮當,踏碎了雪后的寂靜。陳默蜷縮在貨架上,目光透過羊皮的縫隙,警惕地觀察著沿途的景象。山路蜿蜒向下,兩側(cè)的枯樹林漸漸被稀疏的農(nóng)田和零散的土坯房取代??諝庖琅f寒冷,但似乎多了一絲濕潤的水汽,風(fēng)也不再像山里那般凜冽刺骨。
接近晌午時分,前方地平線上,出現(xiàn)了一片模糊的、低矮的建筑輪廓,以及一條在灰白天空下反射著微光的、寬闊的水面。
老河口到了。
隨著距離拉近,嘈雜的人聲、牲畜的嘶鳴、車輪的滾動聲混雜著水浪拍岸的嘩嘩聲,越來越清晰地傳來。碼頭上??恐鴰姿夷局品婉g船,桅桿如林。岸上,石板鋪就的街道兩旁,擠滿了低矮的店鋪和攤販,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諝饫飶浡~腥、汗臭、劣質(zhì)煙草和食物混雜的復(fù)雜氣味。
這是一種與靠山鎮(zhèn)的閉塞、縣城的壓抑截然不同的、充滿粗糙活力的市井氣息。陳默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幾分。人多,意味著更容易隱藏,但也意味著更復(fù)雜的環(huán)境和潛在的危險。
駝幫的隊伍緩緩融入碼頭的人流。腳夫們熟稔地吆喝著,驅(qū)趕著騾馬,朝著一個掛著“悅來客?!逼婆f招牌的院子走去??蜅T鹤雍艽螅褲M了各種貨物和車馬,顯得雜亂而喧鬧。
老耿指揮著腳夫卸貨,然后走到騾馬旁,小心地將陳默扶了下來?!巴拮?,先在這客棧歇歇腳。我去找個郎中來看看你的腿?!?/p>
陳默被安置在客棧大堂角落一條冰冷的長凳上。他裹緊羊皮,盡量縮起身子,減少自己的存在感。目光卻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飛快地掃視著整個大堂。
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往來:穿著短褂、滿身汗味的碼頭苦力;裹著皮襖、面色精明的行商;提著鳥籠、溜溜達達的本地閑漢;還有幾個穿著不合時宜的舊軍裝、眼神兇狠的漢子聚在一桌喝酒劃拳,聲音粗野。各種方言土語混雜在一起,吵得人頭暈。
這里魚龍混雜,三教九流匯聚。陳默的心提了起來。在這種地方,他這樣一個來歷不明、身負重傷的半大孩子,就像扔進狼群的一塊肉。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那串溫?zé)岬逆?zhèn)煞錢和那枚破鈴鐺。在這充滿陽剛和混亂人氣的地方,鎮(zhèn)煞錢的溫?zé)岣兴坪鯗p弱了一些,仿佛被沖淡了。這讓他稍微安心,但又生出另一種擔(dān)憂:活人的世界,同樣危機四伏。
老耿很快帶著一個背著藥箱、干瘦的老郎中回來了。老郎中看了看陳默的腿,又號了號脈,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小伙子,你這傷……拖得太久了!寒氣入骨,筋腱受損,不好辦哪!”老郎中搖著頭,一邊配著黑乎乎的藥膏,一邊絮叨,“得靜養(yǎng),不能再奔波勞累,不然這條腿可就廢了!”
老耿在一旁聽著,臉色也有些沉重。他顯然不可能帶著一個需要“靜養(yǎng)”的孩子繼續(xù)趕路。
陳默的心沉了下去。他不能停下!南下的路才剛開始!他急切地看向老耿,想說什么,卻因為虛弱和緊張,只能發(fā)出嘶啞的氣音。
老耿似乎看出了他的焦慮,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娃子,別急。我先給你把藥敷上。你就在這客棧住兩天,養(yǎng)養(yǎng)傷。客棧老板是我熟人,會照應(yīng)你一口飯吃。等你好些了……再說?!?/p>
說著,老耿掏出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塞給客棧柜臺后一個胖掌柜,低聲交代了幾句。胖掌柜瞥了陳默一眼,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陳默心中五味雜陳。老耿仁至義盡了。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在這里“靜養(yǎng)”。每多停留一刻,危險就多一分。那些追兵,那個怨靈,都可能循跡而來。而且,客棧人多眼雜,他這古怪的傷勢和來歷,遲早會引起懷疑。
老郎中敷上藥膏,又開了幾包苦澀的藥粉,叮囑了幾句便離開了。老耿也給陳默留了點干糧和幾個銅板,便匆匆去忙卸貨結(jié)賬的事情了。
陳默獨自坐在冰冷的長凳上,藥膏帶來的微弱清涼感很快被傷處的灼痛淹沒。他環(huán)顧著這喧鬧而陌生的大堂,感覺自己像一滴油,浮在水面上,格格不入,隨時可能被吞沒。
下一步該怎么辦?身無分文,腿傷嚴重,如何繼續(xù)南下?老耿說的“李集”又在哪里?路上會不會再遇到危險?
無數(shù)問題像亂麻一樣纏繞著他。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不能慌!必須冷靜!既然已經(jīng)到了老河口,就一定要想辦法搭上南下的船或者車隊!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客棧門外,那條通往碼頭的、熙熙攘攘的街道。希望和危機,都隱藏在那片人聲鼎沸之中。
老河口客棧大堂的喧囂,像一層油膩的薄膜,包裹著陳默。他蜷縮在角落的長凳上,厚重的羊皮裹住大半個身體,只露出一雙警惕的眼睛,飛快地掃視著每一個進出的人影。藥膏帶來的微弱清涼感早已被左腿傷處持續(xù)的、鉆心的灼痛所取代,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那片青紫腫脹的皮肉。但他強忍著,不敢發(fā)出一點呻吟,生怕引來不必要的注意。
老耿已經(jīng)帶著駝幫的人離開了,臨走前又塞給他兩個硬邦邦的窩頭,叮囑客棧胖掌柜“照看兩天”。胖掌柜只是從厚厚的賬本后抬了抬眼皮,鼻子里哼了一聲,算是應(yīng)下。這種敷衍的“照看”,陳默心知肚明,不過是給口水喝、不立刻趕他走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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