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二十一年,正月初一,寅時與卯時之交。
伊勢山田還沉浸在破曉前最深沉的黑暗中,唯有伊勢神宮外宮境內(nèi),已是一片莊嚴肅穆的燈火通明。紙燈籠沿著參道兩側(cè)綿延,昏黃的光暈在寒霧中暈開,照亮了青石板路上薄薄的新雪。神官們純白的衣袂在燈火與雪色間無聲移動,如同穿梭于明暗之間的魂靈。
松平竹千代與關(guān)口氏廣等人早已在神官引導下,按古禮凈身更衣,身著特備的凈衣,于板殿內(nèi)靜候。九歲的竹千代跪坐在蒲團上,小手平放膝頭,背脊挺得筆直。他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也能聽見極遠處正殿方向傳來的、隱約如囈語般的祝詞吟誦。那種聲音很奇特,不像人聲,倒像是風穿過古老殿宇的縫隙,或是積雪從檜皮茸屋頂滑落的輕響。
關(guān)口氏廣閉目凝神,但全身每一寸肌肉都保持著警惕。他深知,這場儀式不僅是宗教活動,更是今川家在畿內(nèi)政治舞臺上的一次關(guān)鍵亮相。任何細微的失儀,都可能被解讀為不敬或軟弱。
而此時的神宮門外,氣氛截然不同。
今川義真果然如他所說,沒有踏入神宮境內(nèi)半步。他就站在朱紅色的鳥居之外,那根劃分神域與人世的分界線前,仿佛一尊被刻意安置在此的守護像。
寅時的寒風如刀,刮過山田的曠野。今川義真卻坐得穩(wěn)如磐石。他內(nèi)里穿著厚實的棉衣,外罩的卻不是參拜的直衣,而是他的甲胄,兜鍼(頭盔)前檐,一只振翅欲飛的金色朱雀昂首而立,在燈籠與漸亮的天光中熠熠生輝。面部被頰當(面甲)遮蓋大半,只露出一雙眼睛和緊抿的嘴唇,在金屬的冷光襯托下,果然顯得威嚴肅殺,甚至帶著幾分非人的猙獰。
他背上交叉負著一對鐵锏——此刻锏身纏繞的黑色繩結(jié)在風中微微擺動。腳邊,立著一柄明顯加厚加重了的薙刀,長柄尾端深深插入雪中,刀刃朝上,反射著寒冷的天光。
這副扮相,與其說是來參拜的貴人,不如說是鎮(zhèn)守山門的護法金剛,或者說,更像一尊被甲胄包裹的、隨時準備投入現(xiàn)世戰(zhàn)斗的武神。
他身旁,伊達植宗倒是悠閑得多。老人裹著厚厚的毛皮披風,坐在一張馬扎上——這是他特意讓人帶來的——手里捧著一卷《西行物語》,讀得津津有味。他不時發(fā)出“嘖嘖”的感嘆聲,或者低低的笑聲。
“嘿嘿,你小子還真是和漢之才??!”伊達植宗抬起眼皮,瞄了一眼如鐵塔般矗立的今川義真,“唐國玄奘法師西行的故事,你竟然這么了解,編得活靈活現(xiàn)的。伊勢神宮說你跟一般和尚不一樣,不適合進去,我是真信了!我之前在奧羽,怎地就沒發(fā)現(xiàn)這般有趣的書呢……”
他晃了晃手中的書卷,那是那古野氏豐麾下書商販來的抄本。那古野氏豐守城之能平庸,做生意倒是一把好手,深知伊勢神宮雖禁“佛臭”,但神宮寺的僧侶和往來貴人對此類志怪傳奇卻有需求,這買賣做得毫不矛盾。
今川義真沒有回應。他的目光,正落在膝上攤開的幾卷古籍上——《倭姬命世記》、《豐受皇太神宮御鎮(zhèn)座本紀》……正是度會氏“神道五部書”及《沙石集》。他粗大的、戴著露指手套的手指,緩慢而有力地翻動著發(fā)黃脆弱的書頁,眼神銳利如正在檢視軍陣圖。
他并非真的對神道教義有多大興趣,只是想確認前幾日渡會秀行那套“天照大神與魔王不得不說的故事”,到底是不是老神棍臨場瞎編來搪塞他的。
書頁在寒風中瑟瑟作響?;逎墓盼?、神怪的記載、牽強附會的解釋……一行行掃過。終于,在某幾處的邊注和引述里,他看到了類似描述的影子,雖不如渡會秀行講述得那么戲劇化,但核心——關(guān)于海外大日印文、神魔約定、忌避佛法的緣由——竟真有出處。
【渡會行忠、渡會家行……這兩個幾百年前的渡會家祖宗,總不可能穿越過來配合那老神棍騙我?!拷翊x真合上書卷,金屬手套與紙質(zhì)封面摩擦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他心中無語。這些書卷的紙張質(zhì)地、墨跡深淺、裝幀方式,無不表明其年代久遠,絕非新近偽造。那故事……竟然不是純扯淡?至少,在度會氏傳承的“理論”里,它不是。
不知該感到荒謬還是警惕,他搖了搖頭,將幾本書卷遞給侍立在一旁的、渡會秀行的隨從僧侶。隨即,他大手一伸,握住了那柄插入雪中的加厚薙刀長柄。
“走?!彼穆曇敉高^頰當傳出,顯得有些沉悶,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既為護衛(wèi),當巡視周匝?!?/p>
他提起薙刀,沉重的刀刃劃破寒冷的空氣。身后,十二名“武裝神人”立刻跟上。這些人并非僧兵,而是隸屬于神宮、負責治安與護衛(wèi)的下級神職人員,此刻也手持長棍、木槌等器物,神情肅穆。再加上數(shù)名今川家精銳護衛(wèi),以及伊達植宗和他的兩名家臣大有康甫、小梁川宗朝,一行二十余人,便沿著神宮外圍的夯土墻與樹林邊緣,開始了所謂的“巡視”。
說是巡視,在冬日清晨薄雪覆蓋、四下無人的環(huán)境中,更像是一場略帶儀仗性質(zhì)的游覽。渡會秀行派來的那名隨從僧侶在前引路,不時指著某處林木、某塊怪石,低聲講解其與神宮傳說相關(guān)的“特殊寓意”。伊達植宗偶爾插話,大有康甫和小梁川宗朝則警惕地注視著周圍林地。今川義真走在隊伍最前方,沉重的步伐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腳印,甲片隨著動作發(fā)出規(guī)律而低沉的摩擦撞擊聲,在寂靜的清晨傳得老遠。
幾乎在同一時間,外宮南側(cè)。
這里的地勢略高于北面的參道小徑,是一片生長著稀疏灌木和矮松的天然臺地,距離神宮外墻外小徑約二十步。臺地邊緣,一堆被冬日寒風吹得歪斜的灌木叢中,景象詭異。
一塊約兩間見方的灰白色木棉布,巧妙地覆蓋在灌木叢上方,邊緣用枯枝和石塊壓住。布料的顏色與清晨山間未散的薄霧、以及灌木枝頭殘留的積雪幾乎融為一體。從下方小徑抬頭望去,若不格外仔細分辨,只會以為那是一處積雪較厚或霧氣凝聚的尋常灌木叢。
布幔之下,空間狹小而寒冷。三個人蜷縮其中,呼出的白氣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
杉谷善住坊趴伏在最前沿,身體緊貼冰冷的地面,只有眼睛和半張臉露在預先挖好的觀察孔外。他臉色青白,手指凍得有些發(fā)僵,但眼神卻像淬過火的刀鋒,死死盯著下方那條蜿蜒的小徑。他身邊,躺著兩支鐵炮——一舊一新。舊的那支,木托已被手汗和歲月浸潤出深色的光澤;新的那支,金屬部件還在寒冷中泛著生硬的冷光。
奧平貞直蹲在他側(cè)后方,懷里抱著幾個裝有火藥和鉛彈的早盒,身體微微發(fā)抖,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緊張。苗木勘太郎則剛剛像幽靈一樣從側(cè)面溜進來,他出身信濃山地,在這種丘陵林地中移動幾乎無聲無息,只有皮襖上沾著的幾點碎雪和枯葉,證明他剛才出去過。
“那馬鹿開始巡查了,正往我們這邊走來?!泵缒究碧傻穆曇魤旱脴O低,幾乎只剩下氣音,眼中閃爍著興奮與殘忍交織的光芒,“反正我們準備的火繩夠長,可以裝填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