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去時,天邊終于泛起一抹慘淡的魚肚白。沒有清晨該有的清新,只有帶著硝煙味的涼風(fēng),穿過破廟殘破的窗欞,卷起地上的塵土與枯草,在空蕩的廟宇里打著旋。一夜過去,破廟內(nèi)的氣息愈發(fā)沉重,幾個病倒的避難者已沒了聲息,剩下的人也只是昏昏沉沉地躺著,連抬頭看一眼天色的力氣都沒有。
徐翔兄妹依舊蜷縮在稻草堆上,呼吸雖平穩(wěn)了些,臉色依舊是不正常的潮紅。徐翔偶爾能睜開一絲眼縫,視線模糊地落在妹妹臉上,指尖還緊緊攥著她的小手,只是那點僅存的意識,依舊被病痛纏得死死的,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
就在這死寂的清晨,一陣略顯沉重的腳步聲,緩緩靠近了破廟。
來人是個游方郎中,約莫五十上下的年紀。他身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長衫,長衫的袖口和下擺都打著補丁,沾滿了塵土與路上的泥點。肩上斜挎著一個沉甸甸的樟木藥箱,藥箱的邊角被磨得發(fā)亮,顯然跟著他走了許多路。他的頭發(fā)半白,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束在腦后,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眼角的皺紋里嵌著風(fēng)塵,一看便知是長途跋涉,早已疲憊不堪。
這位郎中正趕著去鄰縣,據(jù)說那里有一場更嚴重的時疫,等著他帶去的草藥救急。他已經(jīng)連續(xù)趕路三日,日夜不休,只在路邊稍作停歇,此刻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喉嚨也干得發(fā)疼。原本他早已規(guī)劃好路線,只打算沿著鎮(zhèn)外的官道快速穿過這片戰(zhàn)亂之地,根本沒打算踏入這座早已淪為廢墟的小鎮(zhèn)——這里看著就毫無生氣,大概率也沒人需要診治。
可就在他路過破廟門口,正要抬步繼續(xù)趕路時,腳步卻莫名頓住了。
他皺了皺眉,心里滿是疑惑。按道理,他此刻滿心都是趕路救人,不該對一座破敗的廟宇上心??刹恢獮楹危牡紫袷怯幸还晌⑷鯀s堅定的牽引,讓他忍不住側(cè)過身,朝廟內(nèi)望了一眼。
就是這一眼,讓他停下了前行的腳步。
晨光透過廟門的縫隙斜射進去,恰好照亮了稻草堆的方向。他隱約看到兩個瘦小的身影蜷縮在那里,一動不動,看著格外揪心。郎中心底的善念瞬間被觸動,他行醫(yī)半生,最見不得孩童受苦。他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嘆了口氣,轉(zhuǎn)身朝著破廟內(nèi)走去。
“孩子?你們還好嗎?”他放輕腳步,試探著喊了一聲,聲音沙啞卻溫和。
沒有回應(yīng)。他快步走到稻草堆旁,俯身一看,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兩個孩子衣衫襤褸,渾身發(fā)燙,嘴唇干裂得滲出血絲,臉上還沾著泥灰,模樣狼狽至極。尤其是那個更小的女孩,雙眼緊閉,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若非胸口還有極其輕微的起伏,幾乎要讓人以為已經(jīng)沒了性命。
郎中不敢耽擱,立刻放下藥箱,掏出隨身攜帶的帕子擦了擦手,隨即伸出手指,輕輕搭在小女孩的手腕上。指尖剛一觸及那滾燙的皮膚,他的神色便凝重起來。脈象細若游絲,雜亂無章,顯然是被時疫重創(chuàng),已是油盡燈枯的跡象。
他又連忙移到徐翔的手腕上,診脈的手指微微一頓,臉上的凝重瞬間變成了難以掩飾的驚容,連呼吸都亂了幾分。
徐翔的脈象同樣虛弱,卻奇異地透著一股韌性。明明也是重癥,按常理來說,在這缺醫(yī)少藥、無人照料的破廟里,別說撐過漫漫長夜,恐怕早在昨日午后就該性命不保??纱丝蹋拿}象雖弱,根基卻異常穩(wěn)固,心脈跳動雖緩慢,卻沉穩(wěn)有力,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像一張溫柔的網(wǎng),牢牢兜住了他即將潰散的生機。
他又反復(fù)確認了幾遍,無論是徐翔還是他妹妹,都是如此。病重到極致,生機卻被強行穩(wěn)住,這種矛盾的狀態(tài),他行醫(yī)幾十年,從未見過。
“真是奇跡……”郎中喃喃自語,眼神里滿是難以置信。他見過太多死于時疫的人,無論是身強力壯的漢子,還是抵抗力稍弱的老幼,一旦病到這種程度,往往都是回天乏術(shù)。這兩個孩子能撐到現(xiàn)在,簡直是逆天的幸運。
驚嘆過后,他不敢有絲毫怠慢。醫(yī)者仁心,既然讓他遇上了,就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他立刻打開樟木藥箱,里面的藥材被分門別類地裝在小瓷瓶和油紙袋里,雖不算珍稀,卻都是治療時疫的常用藥。他快速取出幾包草藥——有清熱退燒的柴胡,有止瀉固脫的烏梅,還有用于調(diào)理氣血的甘草,又從箱子底層翻出一個小巧的銀針盒。
他先拿出隨身攜帶的水壺,倒出少許清水,用干凈的布條蘸濕,輕輕擦拭著兄妹倆干裂的嘴唇,滋潤他們干澀的喉嚨。做完這些,他點燃了藥箱旁的一個小泥爐,從懷里掏出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引著火,將草藥放進一個小小的陶鍋里,加水熬煮。藥香很快在破廟內(nèi)彌漫開來,那淡淡的苦澀氣味,卻在此刻成了最讓人安心的味道。
趁著熬藥的間隙,他取出銀針,在火上烤了烤消毒。隨后,他凝神靜氣,手指捏著銀針,精準(zhǔn)地刺入徐翔身上的幾處穴位——合谷、曲池、足三里,這些都是退燒固本的關(guān)鍵穴位。銀針刺入的瞬間,徐翔的眉頭輕輕動了動,原本昏沉的意識似乎清醒了一絲。
緊接著,他又給妹妹施針。小女孩的情況更重,他下手更輕,選的穴位也更偏向于護住心脈,每一針都穩(wěn)、準(zhǔn)、輕,生怕稍稍用力,就會打破那脆弱的平衡。施完針,他額頭上已滲出了一層冷汗,既有體力上的消耗,也有精神上的高度集中。
藥熬好后,他放涼了些許,先扶起徐翔,用小勺一點點喂進他嘴里。徐翔的喉嚨動了動,艱難地吞咽著,苦澀的藥汁滑入腹中,漸漸化作一股暖意,驅(qū)散了些許寒意。隨后,他又用同樣的方式,給妹妹喂藥。小女孩雖未清醒,卻像是本能般,咽下了喂入口中的藥汁。
郎中守在一旁,每隔半個時辰就給兩人探一次脈,調(diào)整一次銀針的深淺。他忙前忙后,顧不上喝一口水,也忘了趕路的急事。他心里依舊疑惑那股穩(wěn)住孩子生機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但此刻,他只想著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把這兩個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的孩子救回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忙碌的身影上方,一縷無形的意念正靜靜懸浮。羅恩看著這位醫(yī)者專注施救的模樣,眼底閃過一絲了然。這并非什么冥冥中的指引,而是他在釋放生命之露時,特意用一絲微弱的意念,在破廟周圍留下了一縷若有若無的生機氣息。這種氣息對常人毫無影響,卻能精準(zhǔn)觸動心懷善念的醫(yī)者,引他前來。
這位“路過”的醫(yī)者,看似偶然出現(xiàn),實則是羅恩布下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那幾點生命之露穩(wěn)住了兄妹倆的性命,而這位郎中的醫(yī)術(shù),則成了將他們從死神手中徹底拉回來的力量。跨越時空的守望,與當(dāng)下的仁心,在此刻的破廟中,悄然完成了一場溫暖的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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