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154章 左若童的心海波瀾（第1頁）

密室之內(nèi)，燭火在密閉的空氣中靜靜搖曳，昏黃的光暈如同一層被風吹皺的薄紗，在粗糙的石壁上投下忽明忽暗的殘影——那殘影時而蜷縮，時而舒展，如同左若童此刻翻涌不定、毫無章法的心緒。他孤身佇立在密室中央，玄色道袍的下擺垂落在地，紋絲不動，唯有嘴唇微微翕動，像是在虔誠地默念經(jīng)文，又像是在痛苦地咀嚼著什么。羅恩方才那番振聾發(fā)聵的話語，此刻正一字一句地在他腦海中反復(fù)回響，每一個字都像是一顆裹著驚雷的石子，先是在他沉寂了數(shù)十年的心湖激起細密的漣漪，隨后層層疊加、步步?jīng)坝?，最終化作席卷心堤的狂濤，幾乎要將他固守半生的心境徹底沖垮。

“進化……而非回歸……”

低沉的呢喃聲在死寂的密室中響起，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又帶著一種被九天驚雷劈中的震顫。那六個字，像是一把淬了冰的鑿子，狠狠砸在他用數(shù)十年光陰澆筑的心境壁壘上——那壁壘由“逆后天、歸先天”的執(zhí)念堆砌而成，由無數(shù)次苦修的汗水與血淚粘合而成，早已堅如磐石，可此刻，卻在這簡單的六個字下，瞬間炸開密密麻麻的裂痕，每一道裂痕都在發(fā)出“咔嚓”的脆響，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崩塌。

他今年已近百歲，從十三歲懵懂踏入三一門的山門，拜入前代門長門下，到如今執(zhí)掌宗門、成為異人界舉足輕重的前輩，這一生，幾乎都在圍繞“逆生三重”打轉(zhuǎn)。這門功法的核心要義，早已如同烙印般刻進他的骨血、融入他的神魂——逆后天之濁，歸先天之清，返璞歸真，方為修行的終極大道。在他心中，這不僅是三一門的傳承鐵律，更是他畢生追尋的唯一目標，是支撐他熬過無數(shù)痛苦與寂寞的精神支柱。

恍惚間，他的思緒飄回了六十多年前，那時他還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為了追尋“返璞歸真”的境界，主動向師門請命，前往終南山深處閉關(guān)。那三年，他選了一處人跡罕至的石洞，洞口被藤蔓遮掩，洞內(nèi)潮濕陰冷，唯有一束天光從洞頂?shù)氖p中漏下，勉強照亮方寸之地。他餐風飲露，每日以野果充饑，摒棄了所有世俗雜念，將全部心神都投入到逆生三重的修行中。

他清晰地記得，每次運轉(zhuǎn)功法，經(jīng)脈逆行帶來的痛苦如同萬千鋼針在體內(nèi)穿刺，從指尖到丹田，每一寸經(jīng)絡(luò)都在灼燒般的劇痛中顫抖。有多少次，先天一炁逆流沖擊肺腑，他咳著帶血的痰液，卻依舊咬著牙將能量強行壓回經(jīng)脈；有多少次，識海因“否定自我”的執(zhí)念而劇烈動蕩，眼前陣陣發(fā)黑，神智幾乎要渙散，他便用頭狠狠撞擊洞壁，借著劇痛保持清醒，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再堅持片刻，再靠近先天一步，所有的痛苦都將值得。

那三年，石洞的墻壁上濺滿了他的血痕，洞外的藤蔓枯了又榮，他的頭發(fā)從烏黑變得花白，可眼神卻愈發(fā)堅定——他始終堅信，這般非人般的痛苦，是“逆天而行”的必然代價，是剝離后天“雜質(zhì)”的必經(jīng)之路。先天一炁就在前方，如同黑暗中的一盞明燈，只要他能沖破這具凡胎的桎梏，便能化身為純粹的能量，獲得真正的“自由”。

數(shù)十年間，這份信念從未有過半分動搖。即便后來他成為三一門門長，每日被繁雜的宗門事務(wù)纏身，也從未荒廢修行。無論寒冬酷暑，他每日寅時必定準時起身，在書房中盤膝而坐，運轉(zhuǎn)逆生三重。每當感受到體內(nèi)先天一炁那微弱卻真實的增長，他便覺得，所有的疲憊與付出都有了意義。他甚至將這份“返璞歸真”的理念奉為圭臬，悉心教導(dǎo)每一位三一門弟子，告誡他們：“凡胎肉體皆是天地枷鎖，唯有化炁歸真，方能掙脫束縛，與大道同存?！痹谒挠绊懴拢盎貧w先天”成了三一門弟子刻在骨子里的追求，成了宗門不可動搖的傳承根基。

可如今，羅恩的話語卻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他的臉上——路，走錯了？

他猛地閉上雙眼，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shù)片段，如同走馬燈般交織重疊：年輕時閉關(guān)的石洞里，那面濺滿血痕的斑駁石墻；中年時沖擊“炁化”境界，識海翻涌的無邊黑暗，以及黑暗中那“自我即將消散”的恐懼；還有……三十年前，龍虎山那場讓他畢生難忘的恥辱。

那天，陽光正好，龍虎山的銀杏葉金黃一片，可他的世界卻一片灰暗。無根生，那個被異人界視為“異類”的男人，以一種近乎“取巧”的方式，輕易破解了他苦修數(shù)十年的逆生三重。當時，周圍還有其他門派的前輩在場，他們的目光中有驚訝，有惋惜，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而無根生站在他對面，嘴角掛著淡淡的戲謔，眼神中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輕蔑，仿佛在說：“你畢生追求的東西，不過如此?！?/p>

那一刻，他感受到的不僅是功法被破的難堪，更是對自己畢生執(zhí)念的第一次質(zhì)疑——難道自己耗盡心血追求的“先天”，竟如此不堪一擊？難道這門支撐三一門數(shù)百年的功法，竟有如此明顯的破綻？

從那以后，無根生成了他畢生的心魔。他愈發(fā)偏執(zhí)地苦修，將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到逆生三重的打磨中，想要彌補功法的“缺陷”，想要將這門功法練到極致，想要以“化炁歸真”的境界向所有人證明：他沒錯，三一門的道沒錯！他把無根生的破解，當成是自己“修行不夠純粹”的警示，卻從未想過，或許從一開始，他所追求的“道”，本身就是一條南轅北轍的歧路。

“不該向后看，而要向前走……”

羅恩的話語再次在他耳邊響起，如同重錘般狠狠砸在他的心上，震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發(fā)顫。向后看，是回歸那虛無縹緲、無識無念的先天一炁，是舍棄這具承載了他一生喜怒哀樂的血肉之軀，是斬斷“自我”的消亡之路；向前走，是將逆生三重作為錘煉自身的工具，是讓“人”在逆行的風暴中進化得更強大、更接近大道的躍升之路。

兩種截然不同的理念，如同兩股洶涌的洪流，在他的腦海中展開了慘烈的碰撞與廝殺，幾乎要將他的意識撕裂。

一邊是他堅守了數(shù)十年的“真理”：那是三一門歷代祖師傳下的口訣，是刻在宗門祖祠匾額上的訓(xùn)誡；是他忍受了無數(shù)次鉆心劇痛換來的修行感悟，是他用近百歲光陰堆砌的信仰高塔；是三一門數(shù)百年傳承的根基，是他作為門長必須守護的“道統(tǒng)”。這股力量如同巍峨的大山，沉重而堅固，在他心中不斷吶喊、咆哮：“返璞歸真才是正道！你數(shù)十年的苦修豈能白費？三一門的傳承豈能因你一人而動搖？”

另一邊是羅恩帶來的全新認知：那是基于對逆生三重本質(zhì)的精準剖析，是用手術(shù)果實能力“解剖”后得出的鐵證；是對生命從先天到后天、從簡單到復(fù)雜演化之道的深刻洞察；是打破“否定自我”執(zhí)念、讓修行者真正掌控自身命運的全新可能。這股力量如同奔涌的江河，銳利而洶涌，在他心中一遍遍叩問、沖擊：“你追求的‘先天’，不過是無意識的能量洪流，即便成功化炁，又有何意義？舍棄‘人’的本質(zhì)，與行尸走肉何異？”

他的臉色開始劇烈地變幻，如同被狂風暴雨侵襲的天空，時而蒼白如紙——那是想到自己數(shù)十年苦修可能付諸東流、一生信仰可能皆是虛妄的惶恐與絕望；時而漲紅如血——那是對全新理念的抗拒與不甘，是作為傳統(tǒng)守護者對“顛覆道統(tǒng)”的本能排斥；時而又浮現(xiàn)出深深的困惑——那是在新舊認知的夾縫中掙扎，不知何去何從的茫然與無助。

額頭上，細密的冷汗如同雨后的露珠，順著他布滿皺紋的鬢角緩緩滑落，滴落在玄色道袍的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如同他心中被撕裂的傷口。他的雙手緊緊攥成拳頭，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甚至微微顫抖，每一次顫抖都像是在與內(nèi)心深處的執(zhí)念進行著殊死抗爭，青筋在他枯瘦的手背上凸起，如同一條條掙扎的小蛇。

他想起自己當年教導(dǎo)弟子時的堅定模樣，想起弟子們眼中對“返璞歸真”的向往；想起面對無根生時的不甘與屈辱，想起自己為了證明“道”的正確而付出的加倍努力；想起每一次沖擊“炁化”境界時的痛苦與堅持，想起那些在識海動蕩中險些迷失的瞬間……那些曾被他視為“榮耀”與“堅守”的過往，此刻在羅恩的全新理念面前，竟都成了“走彎路”的證明，成了他一生執(zhí)念的笑柄。

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與絕望涌上心頭，像是有人用一把鈍刀在緩慢地切割他的靈魂，每一刀都帶著撕心裂肺的劇痛。承認自己走了數(shù)十年的錯路，比承認自己的功法被無根生破解，更讓他難以承受——前者是對自己一生的否定，是信仰的徹底崩塌；而后者，不過是一時的恥辱。

密室中的空氣仿佛被凝固了，粘稠得如同漿糊，只剩下燭火燃燒時發(fā)出的細微“噼啪”聲，和左若童略顯急促、帶著顫抖的呼吸聲。他緩緩睜開雙眼，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的石壁，眼神中充滿了茫然與掙扎，像是一個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旅人。剛才羅恩描繪的“進化”藍圖，明明是一條充滿希望、能讓三一門重煥生機的前路，可在他眼中，卻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迷霧，模糊不清，難以觸及。

固有認知的大山與全新理念的江河，依舊在他心中持續(xù)沖撞，掀起一場又一場的驚濤駭浪。他想反駁羅恩，想找出對方理論中的破綻，想證明自己堅守的“道”才是正確的，可腦海中閃過的，卻是羅恩用炁息勾勒出的能量解析圖，是那些精準標注的“高危區(qū)”，是自己修行中真實存在的隱患與困惑——所有的反駁都顯得蒼白無力，所有的辯解都堵在喉嚨里，吐不出來。

他想接受這全新的理念，想放下數(shù)十年的執(zhí)念，想為三一門尋找一條真正的前路，可那深入骨髓的信仰，那刻在神魂中的“返璞歸真”，卻像是一道無形的枷鎖，緊緊束縛著他的思想，讓他邁不開那關(guān)鍵的一步——數(shù)十年的執(zhí)念，早已與他的生命融為一體，豈是說放下就能放下？

最終，他再次緩緩閉上雙眼，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石壁上的身影一動不動，如同一尊歷經(jīng)千年風雨的雕塑，唯有那依舊微微顫抖的手指，和從眼角悄然滑落的一滴渾濁的老淚，泄露著他內(nèi)心正經(jīng)歷著何等翻天覆地的動蕩。那滴淚順著他布滿皺紋的臉頰緩緩流下，滴落在胸前的道袍上，留下一道淺淺的濕痕——那是一生執(zhí)念崩塌的淚水，是認知世界重構(gòu)的淚水，是一位堅守傳統(tǒng)的老者，在時代浪潮與全新理念的雙重沖擊下，最痛徹心扉、最無可奈何的掙扎與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