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是從山尖開始漫下來的,像揉碎的云絮裹著晚涼,一點點漫過三一門的峰巒。山道旁的松柏還凝著殘雪,墨綠的枝椏托著瑩白的雪粒,風一吹,雪粒簌簌落在石階上,化出細碎的水痕——那石階從山腳盤到山門,每一級都被往來的腳步磨得溫潤,縫隙里還留著雪水浸過的濕意,踩上去會發(fā)出輕軟的“咯吱”聲,像藏了一整年的私語。
羅恩走在石階上時,指尖還沾著山外的風塵。這一路從西南的深山繞回三一門,衣擺上還留著工坊的炭灰、山谷的草屑,連靴底都沾著異鄉(xiāng)的泥土。可踏上這熟悉的石階,心里那股繃了一年的勁,竟像被雪水浸軟的棉線,悄悄松了幾分。
山門就在前頭了。
朱紅匾額上“三一門”三個鎏金大字,蒙了層薄雪卻依舊亮堂,像是把這亂世里少有的安穩(wěn),都凝在了這三個字里。匾額下的石獅子蹲得端正,雪落在獅背上,倒像是給這威嚴的家伙披了件素白的披風。而石階左側那株老松樹下,早立著一道身影——青白色的道袍垂到腳踝,袖口繡的流云紋被風掀起時,竟像是把山間的霧都纏在了衣料上,手里握著柄素色拂塵,玉竹柄泛著暖光,流蘇垂在身前,輕輕晃著。
是左若童。
他沒站在山門顯眼的地方,就靠在松樹干上,腳邊還放著個竹編的食盒,里頭大概是溫著的茶點。見羅恩從山道拐角轉出來,他先抬手用拂塵掃了掃身前石階上的雪,動作輕緩,沒有急切的迎接,倒像是等個許久不見的老友——眼里的光慢慢暖起來,不是長輩看晚輩的關切,是同輩間見著熟人的踏實,嘴角也跟著彎起來,連眼角的細紋都透著松快。
“可算等著你了?!弊笕敉乳_了口,聲音里帶著點晚風的清潤,沒有多余的客套,“我從晌午就在這兒晃,總怕你繞路時耽擱,又怕你路上沾了雪凍著?!闭f著他往前走了兩步,目光掃過羅恩的衣擺,見只是沾了些風塵,袖口磨了點毛邊,沒見著血痕,才悄悄松了口氣,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力道不輕不重,是平輩間最自然的招呼,“看你這模樣,倒比去時沉穩(wěn)多了?!?/p>
羅恩看著他,忽然覺得心里頭發(fā)暖。這一年見慣了刀光劍影,聽夠了哀嚎算計,連說話都要在心里繞三圈??蓪χ笕敉B拱手都沒那么拘謹,只是抬手拱了拱,聲音里少了在外時的銳利,多了點實在的放松:“若童,我回來了?!?/p>
沒有“師兄”的稱呼,沒有刻意的敬重,就像當年兩人剛入三一門時,在練氣場里互相遞水時那樣自然。左若童聽得笑了,晃了晃手里的拂塵:“回來就好。我多帶了件披風,你衣擺沾了雪,先披上?!闭f著從松樹下拎過件素色披風,遞過來時還帶著點體溫——顯然是他剛才一直搭在臂彎里暖著的。
羅恩接過披風裹在身上,暖意順著布料漫到心口,他忽然想起年初離開時,左若童也是在這棵松樹下送他,那時還說“若實在撐不住,就往回走,三一門總留著你的位置”。如今再站在這里,倒像是把這一年的風雨,都隔在了披風外頭。
“門里的茶在清心閣煮著,是去年存的雨前龍井,你以前總說這茶耐泡?!弊笕敉瘋壬碜岄_道,與他并肩往山門走,腳步不快,正好能借著晚風聊幾句,“我聽底下人提過一嘴,你在山外找了處工坊給馬本在?那小子早年在煉器會上露過手,倒是塊好料子?!?/p>
羅恩點點頭,想起馬本在對著冶煉爐時發(fā)亮的眼睛,嘴角也帶了點笑意:“他在山腹里搭了新爐,上個月還說要試著造‘飛天梭’,能載著人避開地面的亂局?!?/p>
“飛天梭?”左若童挑了挑眉,眼里多了點興味,“這想法倒新鮮,比咱們守著山門悶頭練氣實在。對了,端木瑛那邊怎么樣?我記得她早年研究經絡圖譜,你能把她護下來,也算了了一樁事?!?/p>
“她在山谷里挺好,”羅恩說起這個,聲音也軟了些,“提煉出了‘生機液’,能治些外傷,陳大夫用它救了個被邪炁傷著的孩子,現(xiàn)在那孩子都能跑著采草藥了?!?/p>
兩人踩著石階往上走,腳步聲混著松枝的“沙沙”聲,倒把這暮色里的安靜,襯得格外踏實。左若童聽著,時不時插一兩句:“那生機液要是有富余,倒能給門里的弟子備些,上個月有幾個弟子去山外巡查,不小心被荊棘劃了口子,好幾天才好?!薄榜R本在要是缺靈材,你跟我說,門里庫房還存著些早年采的玄鐵礦,放著也是放著?!?/p>
沒有提亂世的兇險,沒有問那些沒能挽回的遺憾,只揀著這些實在的、暖的話聊——像是都心照不宣地知道,這一年里誰都沒輕松過,不必再把那些沉重的事拎出來,擾了此刻的安穩(wěn)。
走到山門時,暮色已經沉得很了,門內的燈火一盞盞亮起來,暖黃的光從廊檐下漫出來,映在兩人身上。左若童指了指前頭的清心閣,閣窗里透著茶煙的淡白:“茶該煮透了,咱們進去聊。你再說說李慕玄那小子,我聽魏先生傳訊,說他現(xiàn)在布的迷蹤陣,連門里的長老都得繞半天?”
羅恩笑著應了聲“好”,跟著左若童往閣里走。晚風從身后吹過來,帶著山門內的草木香,他忽然覺得,這一年的奔波,倒像是為了此刻——和同輩的朋友并肩走在熟悉的地方,聊些實在的事,喝一壺溫好的茶,不必擔心暗處的算計,不必緊繃著神經。
閣里的茶果然煮得正好,水汽裹著茶香漫出來。左若童給羅恩倒了杯茶,青瓷杯沿還帶著溫度:“嘗嘗,這茶存了兩年,比去年更醇些?!绷_恩接過茶,指尖碰著溫熱的杯壁,看著左若童眼里的光,忽然明白,這亂世里最難得的,不是能護住多少人,而是總有這樣的同輩朋友,在你歸來時,為你留著一盞茶、一件披風,在你說起那些細碎的希望時,能真心實意地為你高興。
暮色徹底裹住了山巒,三一門的燈火卻亮得安穩(wěn)。兩人坐在閣里,茶煙裊裊,聊著山外的工坊、山谷的生機液、山洞里的陣法,偶爾說起甲申年的尾聲,左若童也只是嘆句“這一年總算快過去了”,沒有多余的感慨,卻讓羅恩心里格外篤定——接下來的路或許還難走,但他不是一個人,有左若童這樣的朋友在,有三一門這處安穩(wěn)地在,那些藏在“孤島”里的火種,總能慢慢燃起來。
窗外的風還在吹,松枝的影子落在窗紙上,輕輕晃著。閣里的茶冒著熱氣,兩人的說話聲混著茶香,在這暮色里,竟成了這亂世里最踏實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