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的冬日,陽光總是吝嗇的,但偶爾也會透過云層,在那間低矮的過渡房門口投下一小片稀薄的光斑。光斑里,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忙得不亦樂乎。
曉光穿著那件棗紅色的燈芯絨小棉襖,外面套著李春燕用碎布頭精心拼接、滾了深棕色燈芯絨邊的“向日葵”罩衫。針腳細密均勻,顏色溫暖明亮,將她的小臉襯得紅撲撲的。她蹲在門口冰冷的地面上,對周圍的寒意渾然不覺。
她的小手里緊緊攥著一支快要用到頭的彩色鉛筆——是張玉芬老師送的十二色里的那一支。面前攤開著一張糊盒用的黃褐色紙板,紙板上已經(jīng)布滿了歪歪扭扭、色彩斑斕的線條:一個大大的、散發(fā)著波浪形光芒的黃色圓圈(太陽),下面站著幾個高高矮矮、形狀不規(guī)則的“火柴人”(舅舅們),旁邊還有一個戴著兩個小圓圈(眼鏡)的“火柴人”,所有人的嘴角都夸張地向上彎著。
她畫得極其專注,小眉頭微微蹙起,粉嫩的小舌頭無意識地抵著嘴角,發(fā)出極其細微的“嗯嗯”用力聲。陽光照在她濃密卷翹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陰影。
畫了一會兒,她似乎覺得口渴了,放下鉛筆,站起身,蹬蹬蹬地跑回屋內(nèi)。
爐子上坐著一個搪瓷小奶鍋,里面溫著小半鍋牛奶。那是蘇建國用衛(wèi)民糊盒子掙來的錢、加上自己咬牙補貼,終于訂上的。雖然只是最普通的散裝奶,但每天這小半鍋,卻是曉光專屬的“營養(yǎng)品”。
曉光踮起腳尖,努力想去夠放在爐邊的小碗。正伏在矮桌前與圖紙搏斗的蘇建國瞥見了,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疲憊的溫柔。他放下筆,站起身,用那雙布滿裂口和老繭的大手,極其小心地倒了一小碗溫熱的牛奶,又仔細地吹了吹,確定不燙了,才遞到曉光手里。
“慢點喝?!彼粏〉囟冢曇舸植?,卻帶著不易察覺的暖意。
曉光捧著溫熱的碗,烏溜溜的大眼睛滿足地瞇了起來,小口小口地喝著。奶漬沾了一圈在她粉嫩的小嘴邊上。
喝完了奶,精力似乎更足了。她把小碗放回桌上,眼睛又開始骨碌碌地轉(zhuǎn),像是在尋找什么。
很快,她的目光鎖定了墻角——蘇衛(wèi)東正坐在一個小馬扎上,用僅存的左手和牙齒配合,試圖給三輪車換一條新的內(nèi)胎。他眉頭緊鎖,赤紅的雙瞳里滿是專注和不耐煩,動作粗暴,弄得滿手黑亮的油污。
曉光蹬蹬蹬地跑過去,也不怕臟,就蹲在蘇衛(wèi)東巨大的陰影旁邊,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動作。看了一會兒,她的小手伸進了罩衫的小口袋里,摸索著。
掏出來的,是一顆用藍白格糖紙包著的奶糖。這是昨天蘇衛(wèi)東用“第一筆錢”換來的升級版糖果。chapter_();
她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沒有自己吃,而是伸出沾著一點鉛筆灰和奶漬的小手,將那顆白色的、散發(fā)著濃郁奶香的糖塊,直接遞到了正埋頭跟輪胎較勁的蘇衛(wèi)東嘴邊。
蘇衛(wèi)東動作猛地一滯!赤紅的雙瞳從輪胎上移開,愕然地看向嘴邊那顆糖,又看向曉光那雙亮晶晶的、充滿期待的大眼睛。他緊抿的嘴角劇烈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吼“一邊玩去”,但話到嘴邊,看著那顆糖和曉光純凈的眼神,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極其僵硬地、幾乎是倉促地低下頭,就著曉光的小手,一口將那顆奶糖叼進了嘴里。粗硬的胡茬蹭過曉光柔嫩的手心,帶來一絲癢意。
濃郁的甜味在他口中化開,與他滿身的機油味形成古怪的對比。他沒說話,只是極其快速地、含糊地“嗯”了一聲,耳根卻有些微微發(fā)熱,繼續(xù)埋頭弄輪胎,但手上的動作,似乎莫名地放緩了一絲。
曉光心滿意足地笑了,好像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wù)。她又跑回門口,準備繼續(xù)她的“創(chuàng)作”。
跑到半路,她看到蜷在另一個墻角的蘇衛(wèi)民。蘇衛(wèi)民正對著張玉芬送的新畫冊發(fā)呆,紅腫的眼睛里充滿了癡迷和一絲模仿的苦惱。他布滿傷痕的手指捏著鉛筆,卻遲遲不敢落在雪白的畫紙上。
曉光跑過去,把自己畫的那張充滿童稚氣的“全家?!迸e到蘇衛(wèi)民面前,小臉興奮地指著上面那個巨大的、散發(fā)著波浪光芒的黃色圓圈,奶聲奶氣地、用一種鼓勵的語氣大聲說:
“三舅!畫!太陽!像光光!這樣!”
她的小手指著自己畫上那歪扭卻充滿能量的光芒,努力地想給三舅做“示范”。
蘇衛(wèi)民茫然的目光從精密的畫冊移到曉光那張幼稚卻熱烈的涂鴉上,又看看曉光充滿鼓勵的小臉。他混沌的思維似乎被這種最簡單的表達觸動了。他喉嚨里發(fā)出含糊的“嗬嗬”聲,緊繃的肩膀松弛了一點,終于低下頭,鉛筆尖顫抖著,再次嘗試在那過于完美的印刷品旁,畫下屬于自己的、笨拙的太陽。
李春燕坐在爐火旁的小凳上,正縫補著蘇建國那件肘部又磨薄了的舊工裝。她看著滿屋跑動、像個小紐帶般將所有人無聲連接起來的曉光,看著她身上自己親手做的衣服,看著她喝下的牛奶,看著她模仿張老師畫畫的樣子,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溫柔的笑意。鏡片后的目光柔軟得像一泓春水。
蘇建國重新坐回矮桌前,深陷的眼窩掃過這一幕:穿著春燕做的衣服、喝著牛奶、拿著張老師送的筆、學著衛(wèi)民畫畫、還給衛(wèi)東塞糖吃的曉光,在這個由舅舅們和所有關(guān)愛她的人用最笨拙、最艱難卻最真摯的方式共同構(gòu)筑起來的小小世界里,如此快樂而蓬勃地成長著。
盡管窗外寒風依舊,盡管債務(wù)如山,前途未卜,盡管這個家依舊清貧破敗,但看著曉光臉上那無憂無慮的笑容,看著她像一顆小小的太陽,用她最純粹的存在溫暖和連接著每一個身處嚴寒的人,蘇建國那顆被生活磨礪得冰冷堅硬的心臟,仿佛也被注入了一股溫熱的、名為“希望”的涓流。
他深吸一口氣,重新拿起那支沉重的鋼筆,深陷的眼窩里,那點微弱卻頑固的光亮,似乎又堅定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