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寒冬。青瓦巷的磚墻依舊斑駁,屋檐下掛著冰凌,風(fēng)刮過巷口,依舊帶著刺骨的力度。然而,那間低矮的過渡房里透出的光景,卻與往年死寂的沉悶有了微妙的不同。
爐火依舊跳躍,但似乎燒得更旺了些,橘紅色的光暈溫暖地鋪滿了不大的空間,驅(qū)散了更多寒意。空氣中,劣質(zhì)煤煙和鐵銹味依然存在,卻似乎被一種更加鮮活的氣息沖淡——那是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棉線穿過布料的細微嗤嗤聲,還有偶爾響起的、稚嫩而快樂的哼唧聲。
曉光穿著一件嶄新的小花棉襖,棉襖的面料不算高檔,但針腳極其細密勻稱,領(lǐng)口和袖口鑲著一圈柔軟的淺色絨毛,襯得她的小臉紅撲撲、暖融融的,像一顆飽滿的蘋果。這是李春燕熬了幾個晚上,用攢下的布票和一點新棉花,又巧妙拼接了舊衣里襯,一針一線為她趕制出來的。此刻,她正趴在爐火邊溫暖的地面上,烏溜溜的大眼睛專注地盯著面前一大張厚厚的畫紙——那是從張玉芬留下的那沓好紙里小心翼翼裁下來的。
她的小手里攥著一支鮮艷的紅色蠟筆,正用力地在紙上涂鴉。線條狂放不羈,色彩堆疊碰撞,畫的是什么或許只有她自己知道,但那全神貫注的勁頭和時不時發(fā)出的、滿足的咕噥聲,卻透著一股無憂無慮的快樂。
矮桌前,蘇建國依舊佝僂著背,高大的身軀伏在案上。但他緊鎖的眉頭似乎比往日舒展了些許,深陷的眼窩里,那沉淀的疲憊深處,隱約可見一絲屬于理解和掌握的微光。他面前攤開的不再是《機械制圖基礎(chǔ)》,而是一本更厚的《機械原理》。布滿裂口的手指依舊緊握著那支深藍色的鋼筆,筆尖在筆記本上移動的沙沙聲,卻似乎多了幾分篤定。
在他的手邊,放著一沓用掛歷紙反面仔細整理、字跡工整的筆記要點。那是李春燕的字跡。她此刻就坐在他旁邊那張從糊盒車間帶回來的小木凳上,鼻梁上架著眼鏡,微微側(cè)著頭,一邊對照著攤開的課本,一邊用一支削尖的鉛筆,在另一張草稿紙上梳理著復(fù)雜的公式和圖例,偶爾輕聲提醒一兩個容易混淆的知識點。她的存在,安靜而堅定,像一片溫潤的港灣,默默承托著他艱難前行的航船。
屋子另一角,靠近門邊的冰冷地面,蘇衛(wèi)東高大的身影蹲踞著。他僅存的左手戴著露指手套,動作卻比往日少了些暴躁,多了些沉穩(wěn)。他面前那輛傷痕累累的“鐵馬”后輪被卸下,舊的內(nèi)胎像條死去的黑色長蟲被扔在一邊。他正極其專注地將一條嶄新的、黑亮柔韌的內(nèi)胎仔細地塞回外胎里,然后一下下、吃力卻異常堅定地打著氣。赤紅的雙瞳低垂,緊盯著逐漸鼓脹的輪胎,緊抿的嘴角甚至帶著一絲近乎滿意的弧度。這是他用最近跑活攢下的、略微寬裕一點的錢,咬牙買下的。有了新輪胎,“鐵馬”就能跑得更穩(wěn)當(dāng),或許就能接更多、稍微好一點的活兒。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墻角的蘇衛(wèi)民。
他幾乎占據(jù)了整整一面墻的角落。地上鋪開了一張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畫紙——是張玉芬留下的最大尺寸的那張。他高大的身軀不再蜷縮,而是幾乎趴伏在地上,紅腫的眼睛里燃燒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專注光芒。他手里緊握著的,是那支最金黃、最燦爛的彩色鉛筆。
他正在畫的,是一輪太陽。
一輪巨大無比的、仿佛要沖破紙面束縛的、光芒萬丈的太陽!
它不再是最初那種簡單歪扭的圓圈,而是有了更復(fù)雜的、噴薄欲出的形態(tài)。無數(shù)道粗獷、有力、奔放的金色線條,以太陽為中心,瘋狂地向四周輻射、蔓延,幾乎填滿了整張巨紙的每一個角落!那光芒帶著一種原始的生命力,一種掙脫一切、照亮一切的磅礴力量,仿佛要驅(qū)散世間所有的陰冷和灰暗。
他畫得如此投入,呼吸粗重,額頭上布滿汗珠,甚至偶爾會無意識地模仿曉光,發(fā)出用力時的“嗯嗯”聲。曉光涂鴉累了,就會爬過來,挨著她的三舅坐下,用自己的小蠟筆,在巨畫角落的空白處,添上幾個歪歪扭扭的小太陽,或者幾條她自己理解的“光芒”。蘇衛(wèi)民從不阻止,有時甚至?xí)O鹿P,茫然地看著曉光涂鴉,紅腫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簡單的愉悅。chapter_();
陽光透過蒙塵的窗戶,斜斜地照進屋內(nèi)。
光柱里,塵埃飛舞。
爐火噼啪。
筆尖沙沙。
針線嗤嗤。
打氣筒有節(jié)奏地響著。
蠟筆在紙上劃過,發(fā)出粗糲的摩擦聲。
巨大的金色太陽在墻上無聲地綻放。
沒有人說話。
但一種無聲的、蓬勃的、充滿力量的氣息卻在屋內(nèi)靜靜流淌。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朝著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方向,努力地、笨拙地、卻又無比堅定地前進著。
清貧依舊,債務(wù)未清,未來的坎坷依舊望不到頭。趙鐵軍的陰影依舊如同懸頂之劍,張老師的去留依舊懸而未決。生活的重壓絲毫沒有減輕。
但在這個冬天的傍晚,在這間冰冷的青瓦巷過渡房里,希望不再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詞語。它化作了曉光身上溫暖的新棉襖,化作了建國筆下越來越清晰的圖紙,化作了春燕默默整理的筆記,化作了衛(wèi)東手下嶄新的輪胎,化作了衛(wèi)民筆下那輪即將躍然而出的、光芒萬丈的暖陽。
寒冷依舊,但冰封之下,暖流已然涌動。漫長的嚴(yán)冬似乎終于窺見了一絲盡頭的光亮,而匯聚于此的微光,正彼此依偎,相互取暖,準(zhǔn)備迎接或許依舊艱難、卻必然不同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