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237章 半年的倒計時（第1頁）

日子像沙漏里的沙，在無聲無息中，固執(zhí)地向下流淌。當(dāng)墻上那本破舊的月份牌被撕下厚厚一疊，當(dāng)蘇建國在心中那本無形的日歷上，劃掉最后一個代表漫長等待的格子時，一種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氣息，開始在這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家里悄然彌漫開來。那是一種混雜著期盼、緊張、喜悅，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惑的復(fù)雜情緒，如同春回大地前，冰層下暗涌的暖流，表面平靜，內(nèi)里卻早已波濤暗生。

蘇衛(wèi)東出獄的日子，進入了個位數(shù)的倒計時。

第一個將這期盼付諸行動的，是李春燕。她翻箱倒柜，找出了壓箱底的一塊藏青色布料。這布還是幾年前蘇建國廠里發(fā)福利時剩下的，質(zhì)地厚實，顏色也正，她一直沒舍得用?，F(xiàn)在，她把它小心翼翼地捧出來，在昏黃的燈光下，用目光細細丈量。

她沒有畫復(fù)雜的裁剪線，全憑多年練就的手感和心中那個熟悉的身影。她記得衛(wèi)東的肩寬，記得他手臂的長度，記得他喜歡稍微利落一點的袖口。剪刀落下時，她的手穩(wěn)得像磐石，每一刀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然后，她坐在那臺吱呀作響的舊縫紉機前，開始了細致的縫制。

“嗒嗒嗒……”縫紉機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不再是以往那種透著疲憊的急促，而是充滿了一種舒緩的、充滿希望的節(jié)奏。她一針一線地縫合著肩線、袖窿、側(cè)縫，針腳細密而勻稱，仿佛要將這半年來所有的思念、擔(dān)憂和即將團聚的喜悅，都密密地縫進這衣服的每一個縫隙里。她想象著衛(wèi)東穿上這身新衣服的樣子，褪去那身灰暗的囚服，重新挺直腰板，該是多么精神。想著想著，她的嘴角就不自覺地泛起一絲溫柔的笑意，連帶著眼角的細紋，都仿佛舒展開來。這件尚未完工的新衣，成了她心中切實的盼頭，是掃除晦氣、迎接新生的象征。

而在屬于蘇衛(wèi)民的那個角落里，一場更為隱秘和專注的“準備”也在進行。他那個用碎布、舊棉花、木棍和竹篾精心制作的“超人”玩偶，早已完成多時，一直被他用手帕蓋著，珍藏在床鋪最安全的位置。但隨著二哥歸期的臨近，他覺得這個“超人”似乎還不夠完美。

他開始進行最后的“打磨”。他用一塊干凈的濕布，反復(fù)擦拭“超人”玻璃珠做成的眼睛，直到它們亮得能映出他自己模糊的影子。他仔細檢查披風(fēng)上每一個縫合處，將那些本就牢固的線頭再次拽緊，生怕有一絲松動。他發(fā)現(xiàn)“超人”的一條腿因為填充物分布不均，有點微微歪斜，他便小心翼翼地拆開一小段縫合線，用細棍子伸進去，一點一點地將棉花撥正，再重新縫好。他做這些的時候，眉頭緊鎖，嘴唇抿成一條線，神情專注得如同一個正在雕琢傳世之作的工匠。他不會用語言表達，但他要用這個傾注了他所有心血的“禮物”，告訴二哥：你看，你在我心里，永遠是那個最威風(fēng)、最厲害的“超人”，我們一直都在等你。

曉光的準備，則充滿了她的個人風(fēng)格。她翻出了自己珍藏的、張老師獎勵給她的那盒十二色彩色鉛筆，挑選了一張最大、最白的畫紙。她要畫一幅新的畫，一幅歡迎二舅回家的畫。

她構(gòu)思了很久。畫面上，不再有陰霾和掙扎，而是充滿了陽光和歡快。她畫上了他們那個雖然破舊卻溫馨的小院，院門大大地敞開著。她畫上了大舅，臉上的皺紋似乎都舒展開了，正站在門口；畫上了舅媽，手里還拿著正在縫制的新衣，臉上帶著溫柔的笑；畫上了三舅，手里舉著那個獨一無二的“超人”玩偶，笑得像個孩子。她在畫面的正中央，畫上了二舅，穿著舅媽做的新衣，剃著利落的短發(fā)（她想象中出獄后的樣子），雖然瘦了些，但眼神明亮，臉上帶著久別重逢的、有些靦腆卻真實的笑意。背景是蔚藍的天空和燦爛的太陽，院角那幾株剛剛破土的牽?；垩恳脖凰嬃松先ィ笳髦律?。畫面的上方，她用最鮮艷的紅色鉛筆，寫下了幾個大大的、充滿童稚氣息的藝術(shù)字：“歡迎二舅回家！”

每一個形象，她都反復(fù)修改，力求畫出他們最好的神態(tài)。這幅畫，是她對過去半年苦難的一次告別，也是對即將到來的團聚的最美好想象。她要把這幅畫貼在屋里最顯眼的地方，讓二舅一進門就能看到。

就連蘇建國，這個家里最沉默、承受壓力最大的男人，也在這股無聲的期盼洪流中，悄然改變著。他依舊每天去工地，依舊沉默寡言，但細心的人會發(fā)現(xiàn)，他收工回家的時間比以前稍稍提早了一些。他會利用這點寶貴的時間，默默地修繕家里那些壞了許久、他一直無暇顧及的地方。他用找來的木板，加固了有些搖晃的院門；他把漏風(fēng)的窗戶縫仔細地用紙糊好；他甚至把院子里坑洼不平的地面，用碎磚石稍微墊了墊。這些活計干得并不漂亮，甚至有些粗糙，但每一錘每一鑿，都蘊含著他笨拙而深沉的情感——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為弟弟的歸來，準備一個盡可能“像樣”一點的家。

他還悄悄地去了一趟菜市場，用省吃儉用攢下的一點錢，買了一條小小的、凍得硬邦邦的帶魚，和一小塊肥多瘦少的豬肉，藏在了灶間最陰涼的角落。他計劃著，等衛(wèi)東回來那天，要讓春燕做一頓有葷腥的飯菜，哪怕只是嘗嘗味道，也要有點“過節(jié)”的樣子。

倒計時的數(shù)字每減少一天，家里的這種期待和緊張就增加一分。李春燕做針線活時，會時不時抬頭看看月份牌；蘇衛(wèi)民會每天跑去墻角，對著牽?；垩亢筒卦趹牙锏摹俺恕蓖媾?，念叨幾句誰也聽不懂的話；曉光會一遍遍端詳自己那幅畫，琢磨著哪里還可以畫得更好；蘇建國則在夜里，會就著微弱的燈光，多看幾眼借來的建筑書，仿佛想在那之前，為自己、也為這個家，多積蓄一點力量和可能。

希望，如同漸漸漲潮的海水，一點點漫上這個曾經(jīng)千瘡百孔的家庭。那種彌漫在空氣中的期待和緊張，不再是令人窒息的低氣壓，而是變成了一種甜蜜的負擔(dān)，一種支撐著他們熬過最后這段等待時光的、溫暖而堅定的力量。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準備著，等待著，迎接那個重要時刻的來臨——那個洗刷過去、開啟未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