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50章 分工的調(diào)整（第1頁）

簡易板房區(qū)的日子，如同凍土下緩慢流淌的暗河，沉重，卻終究在時間的裹挾下，沖刷出新的河道。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灰泥墻壁依舊沁著返潮的冷氣，但頭頂嶄新的青瓦終究隔絕了最凜冽的風(fēng)霜。生活的絞索似乎稍稍松了一扣，不再是時時刻刻勒緊脖頸、瀕臨窒息的絕望。饑餓和匱乏依舊如影隨形，卻不再像最初那般張著血盆大口、隨時準備吞噬一切。在這份來之不易、卻依舊脆弱的“穩(wěn)定”中，“光光的家”內(nèi)部，那根被苦難反復(fù)捶打的親情紐帶，悄然熔鑄出新的、更加堅實的形態(tài)。

清晨，慘白的曦光剛剛爬上覆蓋著青瓦的屋頂，板房區(qū)還籠罩在一片清冷的寂靜中。蘇建國佝僂的背脊已挺立在冰冷的灶臺前。那只是一個用碎磚臨時壘砌的簡陋土灶，上面架著一口邊緣崩了口、熏得漆黑的破鐵鍋。灶膛里，幾根細小的柴禾艱難地燃燒著，發(fā)出微弱的噼啪聲，火光映著他布滿風(fēng)霜、溝壑縱橫的臉，每一道皺紋都刻著沉甸甸的責(zé)任。

他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指，極其仔細地從一個打著補丁的粗布糧袋里，量出小半碗混雜著麩皮的粗糲玉米面。動作一絲不茍，如同在稱量黃金。這袋口糧，是他昨天在清理隊頂著寒風(fēng)干了一整天重活換來的，是全家?guī)讖堊斓拿?。他將玉米面倒入鍋中，加入小半鍋沉淀好的涼水。然后，他拿起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開始緩慢而用力地攪動。渾濁的糊糊在鍋里漸漸升溫，散發(fā)出粗糧特有的、微帶苦澀的香氣。

他深陷的眼窩里沒有波瀾，只有一片沉沉的專注。主外。這兩個字像烙鐵一樣刻在他心頭。他是大哥，是這座在風(fēng)雨中飄搖的小舟上，唯一能勉強掌舵的人。工作、糧票、毛票、家中的柴米油鹽、應(yīng)對那些戴著袖章人員的盤問……這所有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擔(dān)子，最終都會沉甸甸地落在他佝僂的肩上。他不能倒，不能有絲毫閃失。每一次攪動糊糊，都像是在攪動這個家沉浮的命運。

門軸發(fā)出一聲干澀的“吱呀”。蘇衛(wèi)東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身清晨的寒氣擠了進來，如同半截鐵塔杵在狹小的門口。他赤紅的雙瞳習(xí)慣性地、如同最精密的探照燈，瞬間掃過屋內(nèi)每一個角落——灶臺、水缸、墻角青瓦旁的曉光、敞開的門口……確認沒有任何“異?！保艂?cè)身進來，反手將門關(guān)上，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

他沒說話，徑直走到墻角堆放工具的地方。那里靠著一把磨得锃亮的鐵鍬，木柄上纏著防止打滑的破布條。他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握住鐵鍬柄。指關(guān)節(jié)粗大，布滿新舊傷痕和厚厚的老繭，蘊含著爆炸性的力量。他掂量了一下鐵鍬的分量，赤紅的眼瞳掃過蘇建國灶臺前忙碌的佝僂背影，又掃向青瓦旁還在酣睡的曉光。

輔助工作。安保。

他的職責(zé)清晰而沉重。工地上的重活、險活，他沖在最前面，用一身傷疤和不要命的狠勁，替大哥分擔(dān)最沉重的體力壓榨。而回到這方寸之地，回到曉光身邊，他就是一頭時刻保持警惕、隨時準備撕碎任何潛在威脅的兇獸。那些在安置點游蕩、眼神不懷好意的二流子；那些可能因為一點口糧就紅著眼、試圖欺凌弱小的人；甚至，那個如同幽靈般盤踞在他心頭的名字——趙鐵軍……所有可能危及曉光的陰影，都由他這雙鐵拳和腰間那截冰冷的鋼筋來驅(qū)散。他不需要言語，周身散發(fā)出的那股生人勿近的陰冷戾氣和毫不掩飾的兇悍，就是他最有效的震懾。

蘇衛(wèi)東扛起鐵鍬，走到門邊，沒有立刻出去。他高大的身軀如同門神，沉默地佇立著，目光再次鎖定在青瓦旁曉光沉睡的小臉上。那目光里翻涌的暴戾和警惕，在觸及曉光恬靜的睡顏時，如同投入石子的寒潭，瞬間沉淀為一種更深沉、更堅硬的守護意志。他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等待著與大哥一同出門，踏入那個需要他流汗流血、也需要他時刻繃緊神經(jīng)的外界。

“唔…”青瓦旁鋪著的藍色塑料布上，曉光發(fā)出一聲細弱的哼唧，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烏溜溜的大眼睛緩緩睜開，帶著初醒的懵懂。她扭動了一下小身子，似乎想坐起來。

幾乎是同時，另一個角落的破布簾子（那是用舊塑料布隔出的一個極小空間）被猛地掀開！蘇衛(wèi)民像一只被按下了啟動鍵的兔子，瞬間彈了出來！他顯然早就醒了，一直豎著耳朵在聽外面的動靜。紅腫的眼睛里還帶著點惺忪，但一看到曉光醒了，那點惺忪立刻被巨大的興奮取代！

“光光…醒！”他嘶啞地喊了一聲，咧開嘴露出笑容，沾著枕巾上蠟筆灰的臉頰上滿是純粹的喜悅。他顧不上穿好趿拉著的破布鞋，光著腳丫就“咚咚咚”地跑向墻角的水缸。chapter_（）;

主內(nèi)。照顧光光。家務(wù)。

這成了衛(wèi)民混沌世界里，最清晰、最神圣的使命。

他踮起腳尖，費力地揭開沉重的木頭水缸蓋子。水缸里水位不高，倒映出他沾著灰和蠟筆痕跡的臉。他拿起一個豁了口的破陶碗，極其小心地探入水中，舀起小半碗沉淀好的清水。他的動作依舊帶著點笨拙，水在碗里晃蕩，灑出幾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但他毫不在意，雙手捧著碗，像捧著圣水，小心翼翼地走到曉光身邊。

“光光…喝水…”他蹲下身，嘶啞地說著，將碗沿湊到曉光嘴邊。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小心翼翼。

曉光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衛(wèi)民哥哥的照顧，小嘴微微張開，本能地吮吸起來。清水潤濕了她干澀的小嘴唇。

看著曉光喝水，衛(wèi)民紅腫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巨大的滿足感。他放下水碗，又立刻開始忙碌起來。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陀螺，在狹小的空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蘇建國佝僂著背，攪動著鍋里剩下的糊糊，目光卻一直追隨著衛(wèi)民忙碌的身影?？粗l(wèi)民給曉光喂水、擦臉、喂糊糊，雖然動作生澀，甚至有些手忙腳亂，但那全神貫注、傾盡全力的模樣，卻讓蘇建國深陷的眼窩里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光芒。有心疼，有欣慰，更有一種沉甸甸的托付得以實現(xiàn)的釋然。衛(wèi)民或許永遠懵懂，但他用他全部的心智和力氣，撐起了“光光的家”內(nèi)部最瑣碎也最不可或缺的日常運轉(zhuǎn)。這個家，離不開衛(wèi)民這顆笨拙卻無比赤誠的“心臟”。

蘇衛(wèi)東靠門站著，赤紅的雙瞳掃過衛(wèi)民喂曉光的笨拙動作。他那張因常年緊繃而顯得兇戾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緊抿的嘴角卻似乎松動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弧度。當看到一滴糊糊從曉光嘴角滑落，衛(wèi)民手忙腳亂地用袖子去擦?xí)r，蘇衛(wèi)東那只完好的左手，無意識地抬起，似乎想幫忙，卻又在瞬間克制住，重新垂在身側(cè)。他不需要插手這些“內(nèi)務(wù)”。他的戰(zhàn)場在外面。他只需要確保，當衛(wèi)民笨拙地照顧曉光時，沒有任何外來的威脅能打擾到這方寸的安寧。

喂完曉光，衛(wèi)民又馬不停蹄地開始收拾。他拿起一個破掃帚（掃帚頭幾乎禿了），極其認真地、一下一下地清掃著地上的塵土和曉光吃東西掉落的碎屑，雖然掃得并不干凈。他笨拙地折疊著晚上鋪蓋的破被褥。他甚至試圖去擦那扇嶄新的小窗戶，夠不著，就搬來幾塊墊腳的碎磚，搖搖晃晃地站上去，用一塊破布胡亂地抹著玻璃……

小小的板房內(nèi)，一幅無聲卻無比默契的畫面在晨光中鋪陳：

分工已然明確。

苦難的底色未曾褪去。

但在這份被血淚淬煉出的、無聲的默契里，“光光的家”如同一艘修補過的破船，在依舊洶涌的暗流中，找到了相對穩(wěn)定的航向。每個人，都在自己傷痕累累的位置上，用盡全力，為那個枕著青瓦、沐浴在晨光中的小小生命，撐起一片雖然簡陋、卻更加穩(wěn)固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