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師看著眼前這個佝僂著背、渾身臟污、連說話都帶著巨大局促和痛苦的男人,看著他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對曉光安危的恐懼,心頭微微一震。她收起了職業(yè)性的笑容,聲音放得更柔和了些:“蘇家舅舅,您別急。曉光現(xiàn)在看著精神頭還行,就是瘦弱了點。拉肚子剛好,腸胃弱,不能亂補(bǔ)。熬點小米粥油最養(yǎng)人,米湯要稠一點。要是能想法子弄點胡蘿卜,蒸熟了搗成泥,拌在粥里喂她,那個最養(yǎng)脾胃……”
蘇建國聽得極其專注!他布滿風(fēng)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深陷的眼窩里卻爆發(fā)出一種近乎饑渴的光芒!他努力地、一字一句地記著,布滿凍瘡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著,仿佛要把每一個字都刻進(jìn)骨頭里。小米粥油…米湯要稠…胡蘿卜…蒸熟搗泥…養(yǎng)脾胃…
當(dāng)李老師提到“胡蘿卜”時,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掠過一絲極其清晰的茫然和為難。胡蘿卜?那東西金貴,糧站供應(yīng)點偶爾有,也要用稀罕的副食券換,他們哪來的券?但他沒有打斷,只是把這巨大的困難也默默記在心里。
“還有,”李老師繼續(xù)耐心地說,“孩子小,腸胃嫩,東西一定要弄熟了,弄爛糊了再喂。手要洗干凈……”她看了一眼蘇建國那雙布滿油泥和裂口、指甲縫里全是黑垢的大手,后面的話頓了頓,沒有直接說下去。
蘇建國順著李老師的目光,也看向自己的手。他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將那雙粗糙骯臟的大手縮回身后,緊緊攥成了拳頭!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一股強(qiáng)烈的羞恥感瞬間涌遍全身!他佝僂的背弓得更深了,頭也埋得更低,幾乎要縮進(jìn)那件沾滿泥污的工裝領(lǐng)子里。
“……嗯…曉…曉光…睡覺…老…驚醒…”他幾乎是埋著頭,從喉嚨深處又?jǐn)D出另一個問題,聲音嘶啞而微弱,帶著一種難以啟齒的窘迫,“…咋…能…睡安穩(wěn)點?”
李老師看著這個努力想做好“家長”、卻笨拙得令人心酸的男人,心頭涌起一陣復(fù)雜的情緒。她盡量用最簡單易懂的話解釋著安全感、環(huán)境安靜、睡前別太興奮之類的常識。蘇建國依舊埋著頭,像接受審判一樣,認(rèn)真地聽著,偶爾從喉嚨里擠出一個沉重的“嗯”表示明白。
交流結(jié)束了。其他家長帶著孩子陸續(xù)離開。蘇建國依舊佝僂著背,默默地蹲在剛才那個墻角,沒有立刻走。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近乎貪婪地掃視著這簡陋的互助點——墻上貼著幾張歪歪扭扭的、孩子們畫的涂鴉(遠(yuǎn)不如衛(wèi)民畫得濃烈鮮艷);角落里那堆破舊玩具里,一個用碎布縫制的、掉了眼睛的布娃娃吸引了他的目光;還有一個小木車,雖然輪子都掉了兩個……
他的目光在那個缺眼睛的布娃娃和小破木車上停留了很久。深陷的眼窩里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光芒——有對曉光可能擁有“玩具”的微弱渴望,有看到別人孩子能在這里玩耍的羨慕,但更多的,是一種沉甸甸的自責(zé)和無力感。他給不了光光這些。他甚至不知道該怎么弄到一個布娃娃或者一輛小木車。
最終,他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指,無意識地伸進(jìn)自己破工裝的口袋里。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幾顆冰冷的、在工地上撿到的、形狀還算圓潤的小石子。他粗糙的指尖用力地捻著那幾顆小石子,仿佛想從里面榨出一點能給曉光當(dāng)玩具的“價值”。
他默默地看著,直到最后一個孩子被母親牽著手離開。小小的身影蹦跳著,手里攥著一個用紙折的、粗糙的“飛機(jī)”。
蘇建國布滿風(fēng)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深陷的眼窩里,那片沉沉的、化不開的疲憊和局促,似乎被一種更深沉、更復(fù)雜的情緒所取代。他極其緩慢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從墻角站起身。佝僂的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拖得老長。
他走到門口,腳步頓了頓。布滿血絲的目光最后掃了一眼那個缺眼睛的布娃娃和小破木車,仿佛要將它們的樣子刻進(jìn)心里。
然后,他佝僂著背,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重新踏入板房區(qū)清冷的風(fēng)里。那身沾滿泥污的工裝背影,在灰白色的板房間緩慢移動,沉重得如同背負(fù)著一座無形的大山。
懷里揣著幾條用命記下的“育兒經(jīng)”。
心里裝著那個缺眼睛的布娃娃和小破木車的模糊輪廓。
還有那雙在背后緊攥的、沾滿泥污和油垢、卻渴望能洗得更干凈些的、屬于“舅舅”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