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衛(wèi)民抱著紙盒的手臂收得更緊了,紅腫的眼睛警惕地盯著張玉芬,喉嚨里發(fā)出不安的“嗬嗬”聲,下意識地看向大哥蘇建國。
蘇建國布滿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窩看著張玉芬溫和的側臉和弟弟茫然恐懼的樣子,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嘶啞地說:“…張老師…問你話?!?/p>
得到大哥的“許可”,蘇衛(wèi)民緊繃的身體似乎放松了一絲。他紅腫的眼睛飛快地瞥了一眼墻上那片灼熱的橘紅,又迅速低下頭,盯著自己懷里光禿禿的紙盒,沾滿石膏粉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紙盒邊緣,嘶啞地、含混地應了一聲:“…嗯…太…太陽…”
“畫得真好看!”張玉芬由衷地贊嘆,目光掃過墻上那些巨大的笑臉,“衛(wèi)民為什么畫這么多太陽呀?”她試圖引導他表達,語氣帶著純粹的好奇。
蘇衛(wèi)民茫然地抬起頭,紅腫的眼睛看看張玉芬,又看看墻上,再看看蹲在大哥腳邊玩布頭的曉光。他的目光在曉光身上停留了很久,沾滿石膏粉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極其模糊、卻無比真實的憨笑。他嘶啞地、用詞簡單卻清晰地回答,仿佛答案就在眼前,理所當然:
“光光…暖。”
光光暖。
不是太陽暖,是光光暖。
這三個字,如同最純凈的露珠,瞬間滴落在張玉芬的心湖,漾開一圈巨大的漣漪!她鏡片后的眼睛微微睜大,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和更深的理解涌上心頭!原來,這滿墻濃烈到灼眼的“太陽”,這鋪天蓋地的“笑臉”,并非只是色彩的宣泄,而是這個智力受限的男人,用他所能理解和掌握的最原始、最強烈的方式,為他珍視的“光光”,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永恒的、溫暖的、充滿光明的世界!光光就是他的太陽!
張玉芬的心被深深觸動了。她看著蘇衛(wèi)民那雙因為提到“光光”而亮起一絲微弱光芒的紅腫眼睛,看著他那沾滿石膏粉和漿糊痕跡、卻努力想表達的臉龐。她意識到,在這個看似混沌的男人內心深處,蘊藏著一種對世界最純粹、最直觀的感知力——對形狀、色彩、尤其是對“光”與“暖”的強烈直覺!
“衛(wèi)民畫得真好,”張玉芬的聲音更柔了,帶著一種發(fā)自內心的尊重,“這些太陽,顏色真亮!形狀…嗯…很特別,很有力量!”她指著墻上一個用螺旋彩條代表光芒的巨大太陽,“這個,像在轉圈圈,對嗎?”
蘇衛(wèi)民紅腫的眼睛順著張玉芬的手指看去,落在他自己畫的那個“螺旋太陽”上。他似乎聽懂了“轉圈圈”的意思,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嘶啞的、表示肯定的咕噥,布滿石膏粉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懷里的紙盒上畫了一個小小的圓圈。
“那這個呢?”張玉芬又指向另一個被涂滿五顏六色斑點、光芒像炸開的焰火的太陽。
蘇衛(wèi)民看看那個“斑點太陽”,又低頭看看自己懷里光禿禿的黃色紙盒,紅腫的眼睛眨了眨。他沾滿石膏粉的手指,極其笨拙地、卻帶著一種突然萌發(fā)的沖動,在紙盒光禿禿的一個側面上,用力地畫下了一個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橘紅色圓圈!雖然只有寥寥幾筆,卻帶著一種模仿和表達的欲望。
“光光!看!三舅畫太陽!”曉光不知何時跑了過來,烏溜溜的大眼睛看到紙盒上的小圓圈,立刻驚喜地拍著小手叫起來。
蘇衛(wèi)民聽到曉光的聲音,看到曉光驚喜的小臉,紅腫的眼睛里那點微弱的亮光瞬間變成了巨大的滿足和幸福!他咧開嘴,發(fā)出嘶啞的笑聲,布滿石膏粉的手指更加用力地在紙盒上涂抹起來,仿佛要把整個“太陽王國”都搬到這個小盒子上!
張玉芬蹲在地上,看著眼前這一幕:高大佝僂、沾滿污垢的蘇衛(wèi)民,專注而笨拙地在紙盒上涂抹著橘紅的圓圈;小小的曉光拍著手,烏溜溜的大眼睛里滿是崇拜和歡喜;而佝僂著背站在門口的蘇建國,布滿風霜的臉上依舊刻板,深陷的眼窩卻長久地凝視著弟弟和女兒,眼底深處翻涌著復雜難言的浪潮——有難以置信的驚愕,有對張老師評價的困惑,更有一種深藏的、幾乎被遺忘的微光在悄然閃動。
墻角那方冰冷的青瓦——“光光的家”,沉默地映照著滿墻灼熱的橘紅和這屋內無聲流淌的、由色彩和簡單詞匯構成的暖流。張玉芬的心被深深震撼。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觸摸到這個特殊家庭內部那無聲而強大的情感紐帶,以及在這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里,悄然綻放的、原始而磅礴的藝術生命。這面“太陽墻”,是蘇衛(wèi)民混沌世界里最明亮的燈塔,是他為曉光構筑的、永不熄滅的溫暖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