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93章 瘸子的信用（第1頁）

縣城的初冬，天色總是灰蒙蒙地亮得遲。后街巷弄里，冰冷的霧氣混合著劣質(zhì)煤煙和隔夜潲水的餿味，凝滯不散?？油莸耐谅穬龅冒鹩?，踩上去發(fā)出刺耳的“咯吱”聲。

蘇衛(wèi)東佝僂著背，高大的身軀伏在傷痕累累的三輪車把上。那只完好的左手，戴著露指破手套，死死攥著冰冷濕滑的車把，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赤紅的雙瞳布滿血絲，在灰蒙蒙的晨光中如同兩盞燃盡的炭火，空洞地掃視著死寂的碼頭貨場。空蕩的右袖管被寒氣浸透，硬邦邦地貼在身側(cè)，更添幾分沉重。破舊的“鐵馬”鏈條發(fā)出艱澀的呻吟，車身每一次顛簸都帶著隨時散架的驚心動魄。

“鐵馬”的后斗空空如也。

自從那場冰冷的雨夜傾覆，賠償了王老六那筆天文數(shù)字（雖然只付了微不足道的零頭，但沉重的債務(wù)如同無形的枷鎖）之后，蘇衛(wèi)東的“生意”就徹底跌入了冰窟。碼頭上那些慣用的把頭們，像是約好了似的，眼神躲閃，要么搖頭說“沒活”，要么把零碎輕便的活計優(yōu)先塞給那些手腳齊全、車子光鮮的后生。流言像長了腳的風，在塵土飛揚的貨場里悄然傳播——“蘇瘸子車不行了…”“惹上王老六那滾刀肉…晦氣！”“離他遠點，沾上就一身騷…”

巨大的憋屈和無處宣泄的暴戾如同冰冷的毒蛇，日夜啃噬著蘇衛(wèi)東的心臟。他只能咬著牙，用那條獨臂蹬著沉重的空車，在寒風中一圈又一圈地逡巡，像一頭被驅(qū)逐出狼群的孤狼，徒勞地搜尋著任何一點可以果腹的殘渣。每一次空車而歸，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他早已千瘡百孔的自尊上。

就在他布滿風霜的冷硬臉龐幾乎要徹底凍結(jié)在絕望的冰層里時——

“喂！蘇瘸子！”

一個粗嘎的、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吆喝聲，如同破鑼般在死寂的貨場一角響起。

蘇衛(wèi)東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震！赤紅的雙瞳瞬間收縮，如同被點燃的炸藥桶！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帶著毫不掩飾的暴戾和警惕，猛地轉(zhuǎn)向聲音來源！

是王老六！

那個肥胖的身影裹著一件油膩的軍大衣，正從他那間散發(fā)著咸魚和劣質(zhì)煙草混合氣味的雜貨鋪門里探出半個身子。他油光滿面的胖臉上，那雙小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著，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精明和算計，上下打量著蘇衛(wèi)東那輛破車和他狼狽不堪的樣子。

一股冰冷的殺意瞬間沖上蘇衛(wèi)東的頭頂！那只完好的左手閃電般摸向腰間！指尖觸碰到冰冷堅硬的觸感——那截磨得锃亮的鋼筋，正如同毒蛇的信子，蟄伏在破棉襖下！他赤紅的雙瞳死死鎖定王老六那張令人作嘔的胖臉，緊抿的嘴角劇烈地抽搐著，喉嚨里發(fā)出如同野獸般的低沉嘶吼！這王八蛋還敢出現(xiàn)？！堵在巷子里的羞辱，那筆壓死人的“債”…新仇舊恨瞬間點燃了他眼底翻騰的毀滅欲！

就在他僅存的左手即將抽出那致命兇器的瞬間——

“嘖！眼珠子瞪那么大干啥？想咬人??？”王老六非但沒被嚇退，反而抱著胳膊，油膩的胖臉上露出一絲混不吝的、帶著點嘲弄的笑意。他小眼睛掃過蘇衛(wèi)東腰間鼓起的輪廓，撇撇嘴，“省省吧！老子今天不是來找你晦氣的！”

他頓了頓，肥胖的手指朝雜貨鋪旁邊堆著的幾箱肥皂和幾捆粗麻繩一指：“喏，西街掛面廠老劉頭的貨，急送城東五金門市部。路不遠，貨也不沉?！彼⊙劬Σ[縫著，目光在蘇衛(wèi)東那輛破車和僅存的左臂上掃過，語氣帶著一種施舍般的隨意，“…看你小子…雖然車破人瘸…但上次賠錢那慫樣…倒也算個說話算話的。這趟活，給你了。工錢按老規(guī)矩，現(xiàn)結(jié)?！?/p>

轟——！

如同冰錐刺入滾油！

蘇衛(wèi)東高大的身軀猛地僵?。〕嗉t的雙瞳難以置信地睜大！布滿風霜的冷硬臉龐上，瞬間掠過巨大的驚愕、懷疑和一種猝不及防的茫然！

給他活？

王老六？

這個刻薄貪婪、趁火打劫的滾刀肉？！就因為…他上次“說話算話”地賠了那點零錢？！

巨大的沖擊讓蘇衛(wèi)東腦子里一片空白！那只緊握鋼筋的手，因為巨大的震驚和混亂，竟僵在了腰間！暴戾的殺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一種被巨大意外砸懵的茫然和難以置信！

王老六看著蘇衛(wèi)東那副呆愣的樣子，不耐煩地揮了揮油膩的手：“愣著干啥？！接不接？不接老子喊別人了！磨磨唧唧！”

“接！”一個嘶啞的、帶著破音的字眼，如同本能般從蘇衛(wèi)東緊咬的牙關(guān)中擠出！聲音干澀，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王老六，眼底深處翻騰的暴戾被一種更強烈的、近乎原始的求生欲取代！不管這王八蛋安的什么心，這趟活，是救命的稻草！必須抓??！

他高大的身軀猛地從車座上跨下！僅存的左手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極其利落地將那幾箱肥皂和一捆捆粗麻繩搬上三輪車斗！動作迅捷、沉穩(wěn)，帶著一種被生活磨礪出的、不容置疑的利落！沉重的貨物在破舊的車斗里碼放得整整齊齊，用麻繩勒緊。整個過程，他赤紅的雙瞳始終低垂著，緊抿的嘴角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額角暴起的青筋和緊咬的牙關(guān)，泄露著內(nèi)心的巨大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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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六抱著胳膊，油膩的胖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直到蘇衛(wèi)東將最后一根麻繩勒緊死結(jié)，他才慢悠悠地從油膩的軍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印著“兩角”字樣的綠色毛票，極其隨意地彈了過去。

毛票在空中打著旋兒，落在冰冷的泥地上。chapter_（）;

“拿著！跑快點！中午前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