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日的凜冽寒風終于歇了口氣,雖然氣溫并未回升多少,但天空竟意外地透出幾分澄澈的灰藍色。清晨,慘白的陽光掙扎著穿透云層,吝嗇地灑在青瓦巷濕漉漉的地面和斑駁的墻壁上。
蘇建國推開那扇薄薄的木門,一股清冷但不再刺骨的空氣涌了進來,驅散了屋內積攢了一夜的渾濁氣息。他佝僂的背脊似乎被這晨光映照得挺直了微不可察的一絲,深陷的眼窩里雖然依舊沉淀著濃重的疲憊,但昨夜那番關于“補丁”的領悟,像一粒微小的火種,在他心底持續(xù)散發(fā)著溫吞的暖意。
曉光已經醒了,自己蹬掉了那小厚被子,正坐在草席上,努力地想給那個歪歪扭扭的小鴨子布娃娃穿上一件用碎布頭做的“小衣服”——顯然是模仿李春燕的手筆??吹介T開了,陽光漏進來,她烏溜溜的大眼睛立刻亮了起來,丟下布娃娃,蹬蹬蹬地跑到門口,小手扒著門框,好奇地向外張望。
“大舅!亮!”她指著門外,奶聲奶氣地喊道,小臉上帶著新鮮的喜悅。
蘇建國看著女兒那被晨光勾勒出柔軟輪廓的小臉,心中最堅硬的部分仿佛也被融化了。他彎下腰,布滿裂口的大手極其輕柔地將曉光抱了起來。曉光很輕,像一只溫暖的小貓,依賴地偎在他寬闊卻單薄的懷里,小手指著門外,興奮地扭動著。
“嗯,出太陽了?!碧K建國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他抱著曉光,邁過門檻,站到了屋檐下。
經過一夜的低溫,屋檐的瓦楞上掛滿了一排排晶瑩剔透的冰凌,長短不一,如同倒懸的水晶利齒,在清晨偏斜的陽光照射下,折射出炫目而冰冷的光芒。
曉光被這景象吸引住了,烏溜溜的大眼睛睜得圓圓的,小嘴微微張著,發(fā)出驚嘆的“哇”聲。她伸出小小的手指,想去觸碰那些看起來漂亮卻寒氣逼人的冰柱子。
“涼?!碧K建國輕聲阻止了她,抱著她的手臂微微收緊了些。他沒有立刻抱她回屋,而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目光掠過那些折射著陽光的冰凌,望向巷子盡頭那片被矮屋切割開的、灰藍色的天空。
懷里的曉光很安靜,只是好奇地看著冰凌,又看看遠處。
沉默了片刻,蘇建國低沉而沙啞的聲音緩緩響起,像是在對曉光說,又像是在對自已說,更像是向著這個冰冷而堅硬的世界,宣告著某種微不足道卻至關重要的信念:
“光光,你看…”他抬起一只布滿老繭的手,指向那些懸掛的冰凌,“…天再冷,風再大,把這些水,都凍成了冰疙瘩,硬邦邦的,掛在檐上,看著嚇人…”
曉光順著他的手指望去,似懂非懂。
“可是…”蘇建國的聲音頓了頓,仿佛在積蓄力量,深陷的眼窩里那點微弱的火種似乎明亮了些,“…你看那太陽,它總會出來的。就算躲云后頭,它也在那兒。它一出來,照著這些冰…”
他的手指向那縷正投射在冰凌上的、微弱的陽光,“…慢慢的,這些硬邦邦、冷冰冰的疙瘩,就得化了。一滴,兩滴…變成水,落下來?!眂hapter_();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一處冰凌的尖梢,正巧匯聚了一顆飽滿的水珠,在陽光下閃爍著鉆石般的光芒,然后“嗒”的一聲輕響,滴落在下方潮濕的地面上,洇開一個小小的、深色的圓點。
曉光的小腦袋跟著低下去,看著那個小圓點。
蘇建國抱著她的手臂穩(wěn)如磐石,聲音更加沉緩,卻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力量:“這水落下去,滲到土里…看著是沒了,可它沒丟。等到天再暖和點兒,它就能養(yǎng)著地上的草根,樹根…到時候,就能鉆出新的綠芽兒,開出新的花來?!?/p>
他低下頭,布滿風霜的臉頰輕輕蹭了蹭曉光柔軟溫暖的頭發(fā),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卻又重得如同誓言:“…這世上,沒有啥坎兒是過不去的。再難的日子,只要心里頭咬著牙,認準了日頭出來的方向,一步一步往下熬…冰,總有化開的時候?!?/p>
曉光未必能完全理解這番話里全部的沉重與希冀,但她能感受到大舅語氣里那種罕見的、平靜而堅定的力量。她抬起頭,烏溜溜的大眼睛清澈地映著蘇建國那張寫滿艱辛卻在此刻顯得異常柔和的臉龐。
然后,她伸出那只小小的、粉嫩的手,不是再去碰觸冰冷的冰凌,而是努力地、伸向從屋檐縫隙間投射下來的、那一縷雖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帶著淡淡暖意的陽光。
金色的光柱照在她小小的掌心,仿佛接住了一捧流動的、溫暖的蜂蜜。
她的小手在光柱里張開、合攏,感受著那一點點幾乎難以察覺的暖意,小臉上綻放出一個巨大而純粹的笑容,露出幾顆小米牙?!芭彼搪暷虤獾?、滿足地宣布。
蘇建國看著女兒接住陽光的笑臉,看著那縷光在她掌心跳躍,深陷的眼窩微微發(fā)熱。他抱著曉光,就像抱住了整個冰冷世界里最溫暖、最珍貴的希望。
屋檐下,冰凌依舊懸掛,折射著冰冷的光澤。但陽光確實照射著它們,細微的滴水聲持續(xù)不斷,宣告著凍結并非永恒。
屋內,李春燕已經起身,正輕手輕腳地將爐子里的余燼撥旺,準備熬煮玉米糊糊。她聽到門外父女倆的動靜,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溫柔的弧度。蘇衛(wèi)東檢查著三輪車新?lián)Q的內胎,用手按壓著,測試著氣壓,赤紅的雙瞳里少了些暴戾,多了些專注于生計的沉凝。蘇衛(wèi)民揉著惺忪的睡眼坐起來,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摸枕邊那本厚厚的畫冊,紅腫的眼睛里帶著懵懂的期待。
生活依然清貧,屋頂依舊矮陋,債務的數字依舊龐大,未來的不確定性依舊如同遠處的陰云,趙鐵軍的陰影依舊未曾消散,張玉芬老師的去留依舊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號(窗臺上,那封來自市師范附小的正式調函,被她用一只搪瓷杯子壓著,尚未拆封,仿佛在無聲地等待著最終的決斷)。
但是,在這個清晨,一種不同于以往絕望掙扎的內生希望,如同曉光掌心那縷微暖的陽光,靜靜地在這個打滿補丁的家里流淌、匯聚。
它來自于建國逐漸清晰的技術之路,來自于春燕堅定不移的攜手之心,來自于衛(wèi)東開始收斂脾氣、努力謀變的笨拙嘗試,來自于衛(wèi)民筆下那片越來越熾熱的光芒,更來自于曉光這個凝聚了所有人愛與期望的小太陽,正在健康、快樂地成長。
這些細微卻堅韌的力量,如同無數塊溫暖的補丁,密密麻麻地縫補著生活的千瘡百孔,足以抵御眼下的風寒,也足以照亮腳下那條依舊崎嶇、卻必然要向陽而行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