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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在瓦礫與陽光間（第1頁）

蘇建國推著那輛除了鈴不響哪兒都響的舊自行車，剛走出院門幾步，卻像是被什么無形的力量牽絆，又緩緩?fù)Ｏ铝四_步。他轉(zhuǎn)過身，目光沉靜地望向那個他剛剛離開的、被稱為“家”的地方。

晨光正好，毫不吝嗇地灑滿這小小的院落，將每一處粗糙的細(xì)節(jié)都勾勒得清晰無比。低矮的、墻皮剝落的過渡房，在陽光下無所遁形，裸露著它的貧瘠與滄桑。然而，就在這片貧瘠之上，生活正以一種安靜而蓬勃的姿態(tài)，徐徐展開。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墻角那片絢爛的牽?；ㄉ?。那些藍(lán)色、紫色、粉白色的小喇叭，簇?fù)碓谝黄穑?，仿佛在進(jìn)行一場無聲的合唱。它們扎根在磚石縫隙那點可憐的浮土里，藤蔓卻頑強地爬滿了大半面墻壁，用極致的絢爛，對抗著環(huán)境的逼仄。曉光剛剛就蹲在那里，小小的身影幾乎被綠意淹沒，她看花的眼神，那么專注，那么明亮，仿佛能從那些脆弱卻倔強的生命里，汲取到無窮的力量。

視線微移，他看到李春燕正彎腰收拾著晾在竹竿上的衣物。那些衣服，大多打著補丁，洗得發(fā)白，但在她手中，卻被撫平每一條褶皺，疊放得整整齊齊。她的動作從容而熟練，陽光照在她微微沁出汗珠的額角，映出一種樸實無華的光澤。就是這個女人，在他最絕望的時候，沒有離去，反而用她瘦弱的肩膀，和他一起，扛起了這片即將坍塌的天空。是她，在黑暗中摸索著發(fā)出了求助的聲音，引來了那一縷至關(guān)重要的微光。

院子的另一側(cè)，蘇衛(wèi)東已經(jīng)蹬著三輪車離開了，只留下地上兩道淺淺的車轍印。蘇建國仿佛還能聽到那車輪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的、沉重而富有節(jié)奏的吱呀聲。那是生活的重量，也是前行的聲音。他的弟弟，那個曾經(jīng)一點就著的炮仗，如今像一頭被馴服后又重新找回力量的耕牛，沉默地、堅定地，拉著這個家，一步一步往前挪。他知道，那三輪車上載著的，不僅僅是貨物，更是衛(wèi)東洗刷過往、重建尊嚴(yán)的決心。

目光收回，落在門后那個昏暗的角落。衛(wèi)民還趴在他的“工作臺”上，五彩的畫筆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在白紙上涂抹著只有他自己能懂的世界。那個角落，曾經(jīng)堆滿雜物，散發(fā)著霉味，如今卻成了這個家里色彩最豐富、想象力最飛揚的地方。衛(wèi)民的“魔法”，不僅僅在于他能把破書包變成“小老虎”，更在于他用他那顆純凈無暇的心，為這個家?guī)砹俗钯|(zhì)樸的快樂和慰藉。

最后，他的思緒飄向了巷口，曉光背著那個獨一無二的“小老虎書包”上學(xué)去的背影，仿佛還在眼前晃動。那書包上的每一道縫線，每一塊補丁，都像是這個家庭的徽章，記錄著創(chuàng)傷，也彰顯著不屈。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陽光里，帶走的，是這個家全部的希望和未來。

靜靜地站在門口，蘇建國的心中百感交集，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齊涌上喉頭，最終化作一股深沉而溫?zé)岬呐?，滌蕩著他那顆曾被生活磋磨得堅硬如石的心。

生活給予他們蘇家的，曾是滿目的瓦礫。

母親的早逝，父親的缺席，生活的重?fù)?dān)過早地壓在他尚未完全堅實的肩膀上。衛(wèi)民的癡傻，像一道永久的傷疤，刻在這個家的門楣上。衛(wèi)東的暴烈，曾是這個家里最不穩(wěn)定的火藥桶。曉光的到來，在帶來一絲溫情的同時，也帶來了“拖油瓶”的流言和更沉重的負(fù)擔(dān)。而那場因欺凌而起的風(fēng)波，以及隨之而來的巨額賠償，更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幾乎將這個家徹底壓垮，推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那些日子，天是灰的，風(fēng)是冷的，連呼吸都帶著鐵銹的味道。他們仿佛被困在一片無邊無際的廢墟之中，觸目所及，盡是斷壁殘垣。chapter_（）;

可是，他們沒有在瓦礫中沉淪。

他們——他，春燕，衛(wèi)東，甚至包括不懂事的衛(wèi)民和年幼的曉光——用他們的雙手，用他們心中尚未泯滅的愛與責(zé)任，一點點地，在這片廢墟之上，艱難地搭起了一個能夠遮風(fēng)避雨的窩棚，他們稱之為“光光的家”。

是的，“光光的家”。這個名字，是曉光在那篇作文里無意識卻最精準(zhǔn)的定義。這個家，沒有華美的裝飾，沒有豐裕的物質(zhì)，它簡陋，它破敗，它背負(fù)著沉重的債務(wù)。但是，它有擔(dān)當(dāng)如大樹般沉默支撐的大舅，有守護(hù)如老虎般逐漸沉穩(wěn)的二舅，有溫暖如會變魔術(shù)的太陽般的三舅，有靈巧如雙手般操持一切的春燕姨。他們用蘇衛(wèi)民縫補書包的那種精神，一針一線，將生活的破碎與不堪細(xì)細(xì)縫合。那些粗糙的針腳，那些突兀的補丁，在旁人看來或許是寒酸的印記，但在蘇建國眼里，那是他們用愛意和堅韌，親手縫進(jìn)生活里的、一塊塊溫暖的補丁，它們匯聚在一起，便成了照亮這個家的、獨一無二的暖陽。

而如今，在這片他們親手搭建的、依舊算不得堅固的家園墻根下，在那最不起眼、最貧瘠的縫隙里，竟也開出了如此倔強而絢爛的牽?；ā＿@花，無人播種，無人照料，全憑自身的力量，抓住一點點泥土，追逐著一縷縷陽光，便轟轟烈烈地綻放了。

這何嘗不像是他們這個家？何嘗不像是曉光，像是衛(wèi)民，像是每一個在困境中掙扎卻從未放棄希望的靈魂？

蘇建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清晨微涼的空氣帶著牽?；ㄈ粲腥魺o的清新氣息涌入肺腑，驅(qū)散了最后一絲殘夜的困倦。他挺直了那副被生活重?fù)?dān)壓得有些佝僂的脊梁，眼神變得更加沉靜和堅定。

這就是他們的生活。不曾被命運厚待，甚至屢遭摧折，仿佛永遠(yuǎn)身處瓦礫與碎片的包圍之中。但他們從未停止尋找陽光，從未停止向上生長。他們在這看似毫無希望的縫隙間，用汗水澆灌，用愛意滋養(yǎng)，硬生生地開出了屬于自己的、雖然微小卻無比動人的花朵。

瓦礫仍在，提醒著過往的傷痛與艱難；陽光正好，昭示著當(dāng)下的溫暖與前方的微光。

他們的根，已經(jīng)在這片混合著苦難與溫情的土壤里，越扎越深。他們的生活，就在這瓦礫與陽光的縫隙之間，頑強地、不屈地、充滿希望地，繼續(xù)生長。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面開滿牽牛花的墻壁，轉(zhuǎn)身，扶穩(wěn)了自行車，用力一蹬，匯入了青瓦巷漸漸蘇醒的人流車流之中。他的背影，在晨曦中拉得很長，堅實，而充滿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