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264章 曉光的“療愈”（第1頁）

自那場畫展風波后，青瓦巷蘇家的日子，仿佛被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灰色薄紗。小吃鋪的煙火氣依舊準時升起，蘇建國的炒鍋依舊在巷口飄香，但所有人的心頭，都沉甸甸地壓著一塊石頭——那個蜷縮在角落、如同失去魂魄的蘇衛(wèi)民。

然而，在這片彌漫的壓抑中，一道纖細卻異常堅韌的身影，每日都會準時出現(xiàn)，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試圖銜來春泥修補殘巢的燕子。那就是曉光。

每天下午，放學的鈴聲仿佛是她行動的號令。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先跑去小吃鋪幫忙，或者回家放下書包就寫作業(yè)。她的第一目的地，永遠是那個陰暗的、散發(fā)著頹喪氣息的角落。

她輕手輕腳地走進屋，放下沉重的書包，然后從門后拿出那個屬于她的小板凳，默默地搬到離蘇衛(wèi)民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這個距離是她經(jīng)過多次試探后找到的“安全區(qū)”——既不會因為太近而驚擾到他，又能讓他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她不會像大人那樣，試圖用語言去開解，去追問“為什么”，去承諾“會好的”。她似乎本能地知道，那些話語對于此刻的三舅來說，如同隔靴搔癢，甚至可能是一種負擔。她選擇了另一種方式，一種屬于她這個年齡的、最笨拙卻也最真誠的方式——畫畫。

她會從書包里掏出那個印著花朵的鉛筆盒，打開，里面是張老師送她的、如今被她視若珍寶的二十四色彩色鉛筆。她不會去畫那些復雜的、需要構(gòu)思的題材，她畫的，都是他們生活中最尋常、最溫暖的片段。

她畫三舅。不是現(xiàn)在這個蜷縮著的、充滿恐懼的三舅，而是她記憶里的三舅。她畫他坐在小凳子上，低著頭，專注地糊著紙盒，旁邊堆著像小山一樣整齊的成品；她畫他手里拿著彩線，笨拙地纏繞著，臉上帶著那種完成一件“作品”后的、傻傻的滿足笑容；她畫他每天悄悄塞給她那個畫著標準笑臉的紙片時，那雙渾濁眼睛里一閃而過的、微弱的光亮。她的筆觸依舊稚嫩，人物的比例甚至有些失調(diào)，但她努力捕捉著那些細節(jié)，那些只屬于她和三舅之間的、安靜的瞬間。

她畫小吃鋪。畫清晨時分，舅媽（媽媽）系著圍裙，站在蒸騰的白色霧氣里，麻利地夾著油條、舀著豆?jié){；畫大舅沉默地搬著面粉袋，額角有汗珠滾落；畫小小的店鋪里，坐滿了熟悉的街坊，大家吃著，聊著，臉上帶著滿足的神情。她把那種熱鬧的、充滿生機的煙火氣，用她稚拙的線條和色彩，努力地還原在紙上。

她畫院子墻角那幾株牽?；?。那是三舅之前每天小心翼翼照料，如今雖然因為他的消沉而有些疏于打理，卻依然頑強地向上攀爬、甚至開始冒出幾個羞澀花苞的牽?；?。她畫它們在陽光下舒展的嫩葉，畫它們纏繞著斑駁墻壁的細藤，畫那幾朵剛剛綻放的、如同小喇叭般的紫色花朵。

她畫得很慢，很認真。小小的眉頭時而蹙起，似乎在努力回憶某個細節(jié)；時而舒展，筆下流暢地勾勒出線條。彩色鉛筆在紙上摩擦，發(fā)出細細的、沙沙的聲響，在這片死寂的角落里，成了唯一活躍的、帶著生命律動的聲音。

蘇衛(wèi)民起初對她的一切舉動都毫無反應。他依舊維持著那個自我封閉的姿勢，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曉光畫的畫，他只是用空洞的眼角余光瞥見，沒有任何波瀾。

但曉光并不氣餒。她畫完一張，就會小心翼翼地拿起，然后站起身，走到蘇衛(wèi)民身邊，不是強行塞到他眼前，而是輕輕地、像放下一片羽毛般，將畫放在他蜷縮的膝蓋旁邊，或者擱在他面前的地上。她什么也不說，放完就退回自己的小板凳上，繼續(xù)畫下一張。

第一天，那些畫靜靜地躺在那里，直到被李春燕收拾碗筷時默默收走。

第二天，依舊如此。

第三天，曉光畫了一幅三舅給她“笑臉”的畫，畫面上，三舅遞過笑臉，她自己在旁邊笑得眼睛彎彎。她將這幅畫放在他腳邊。這一次，蘇衛(wèi)民低垂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雖然依舊沒有抬頭，但那僵硬的身軀，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松動。

第四天，曉光畫的是牽?；?，特意用了很鮮艷的紫色涂那幾朵小花苞。她放下畫時，蘇衛(wèi)民抱著膝蓋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第五天，第六天……

日復一日，曉光的“畫作”在角落里慢慢堆積，又每天被收走。她像一個固執(zhí)的播種者，不斷將那些充滿生活氣息和溫暖回憶的圖像，無聲地播撒在蘇衛(wèi)民那片荒蕪的心田周圍。

她畫的，不僅僅是畫。那是她無聲的呼喚，是她試圖用色彩和線條搭建起的、通往三舅封閉內(nèi)心的橋梁。每一筆，都在說：“三舅，你看，這是你?！泵恳环?，都在提醒：“三舅，這是我們家的樣子，很暖和?！泵恳环N顏色，都在試圖對抗那片吞噬了他的、名為恐懼和悔恨的灰暗。

她不知道這樣做有沒有用，她只是憑著一股最純粹的信念和心疼，固執(zhí)地、重復地進行著這個簡單而笨拙的“儀式”。她相信，三舅心里是有光的，只是暫時被厚厚的烏云遮住了。她要做的，就是一遍遍地，用這些小小的畫作，去吹那烏云，哪怕每次只能吹動一絲一毫。

終于，在大概十天后的一個傍晚，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欞，在角落里投下斑駁的光影。曉光剛剛完成一幅畫——畫上是穿著新校服的她，和坐在小板凳上糊紙盒的三舅，并排坐著，雖然各做各的事，但畫面顯得很安寧。她像往常一樣，拿起畫，走到蘇衛(wèi)民身邊，輕輕地放下。

就在她轉(zhuǎn)身要退回座位時，一只沾著干涸顏料印跡、骨節(jié)粗大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仿佛耗盡全身力氣的顫抖，從蜷縮的臂彎里伸了出來。那只手在空中停頓了許久，然后，用指尖，極其輕微地、碰了碰畫紙上那個“糊紙盒的三舅”的形象。

只是一下。

如同蜻蜓點水，稍縱即逝。

隨即，那只手迅速縮了回去，仿佛被燙到一般。蘇衛(wèi)民的身體甚至因為這一個微小的動作而再次緊繃起來，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細微的抽氣。

但曉光看見了。

她猛地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烏溜溜的眼睛瞬間睜大，里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和激動。她沒有出聲，沒有打擾，只是站在那里，看著三舅重新將頭埋得更深，但她的心里，卻像有一朵小小的花，“噗”地一聲，驟然綻放。

盡管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盡管只是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觸碰，但曉光知道，她種下的那些“種子”，終于有一粒，在那片堅硬的凍土下，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她的“療愈”，笨拙，緩慢，卻帶著一種足以撼動頑石的、最真誠的力量。她用自己的方式，在那片無盡的黑暗里，終于，點燃了一絲微弱的、名為“回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