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149章 衛(wèi)民的守護(hù)（第1頁）

蘇家的低氣壓如同實質(zhì)的粘稠膠水，凝固了空氣，也凝固了時間。白日里，只剩下蘇建國出門奔波時沉重的腳步聲和蘇衛(wèi)東蹬著三輪車離去時鏈條發(fā)出的、干澀的嘎吱聲。夜晚，則被蘇建國壓抑的咳嗽聲和曉光睡夢中不安的囈語填滿。

在這片令人窒息的絕望和寂靜中，蘇衛(wèi)民卻像一棵悄然扎根在廢墟縫隙里的小草，以一種笨拙卻固執(zhí)的姿態(tài)，守護(hù)著他唯一的光亮——曉光。

自從曉光病懨懨地縮在墻角，不再像以前那樣跟在他身后軟軟地叫“小舅”，也不再擺弄那些他撿來的“寶貝”后，蘇衛(wèi)民的世界仿佛也黯淡了一大半。他無法理解“腦震蕩”、“賠償”、“高利貸”這些復(fù)雜的詞匯，但他能看懂曉光臉上的痛苦和恐懼，能感覺到家里那根緊繃的、快要斷裂的弦。

他的反應(yīng)直接而純粹——靠近她，守著她。

于是，他幾乎是寸步不離地跟在曉光身邊。曉光蜷在墻角發(fā)呆，他就抱著一堆破爛坐在她旁邊，也不說話，只是時不時抬起眼，用那雙清澈卻懵懂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瞅瞅她。曉光被李春燕扶著去院里曬太陽（盡管冬日的陽光也帶著寒意），他就搬個小板凳坐在她腳邊，像只警惕又忠誠的小獸，守著它虛弱的主人。

他的語言能力有限，無法說出安慰的話語。但他有自己的方式。

他翻出了那支幾乎快被磨禿的鉛筆頭，還有蘇建國從廠里帶回來的、廢棄的報表紙背面。他就地趴在冰冷的磚地上，撅著屁股，開始了他最偉大的創(chuàng)作——畫笑臉。

一個又一個圓圈，有的歪歪扭扭，有的扁扁塌塌，里面點上兩個黑點當(dāng)眼睛，再劃拉一道向上彎曲的弧線當(dāng)嘴巴。他畫得極其認(rèn)真，眉頭緊緊皺著，舌尖不自覺地從嘴角漏出來，發(fā)出輕微的“嘶嘶”的呼氣聲。畫完一張，就小心翼翼地推到曉光面前，用期待又忐忑的眼神看著她。

起初，曉光只是茫然地瞥一眼，蠟黃的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耳朵里嗡嗡作響，悶脹的疼痛和聽不清聲音的隔離感讓她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

但蘇衛(wèi)民不氣餒。他繼續(xù)畫，一張又一張。粗糙的紙片上，擠滿了大大小小、形態(tài)各異的笑臉。有的笑臉眼睛一個大一個小，有的嘴巴咧到了耳朵根，有的甚至長了三根頭發(fā)。他將這些“作品”鋪在曉光周圍，像是用拙劣的符號為她構(gòu)建一個脆弱的、快樂的結(jié)界。

偶爾，曉光的目光會在某一張?zhí)貏e滑稽的笑臉上停留片刻，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閃過一絲極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波動。每當(dāng)這時，蘇衛(wèi)民就會顯得特別高興，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滿足的氣音，畫得更加起勁。

除了笑臉，他還傾其所有地奉獻(xiàn)著他認(rèn)為最好的東西。

家里條件驟降，李春燕千方百計省下一點微末的開支，偶爾會買回一點點最便宜的黑糖塊，沖水給曉光喝，希望能給她補充一點力氣，也盼著那點甜味能壓一壓藥的苦澀（雖然并沒有什么像樣的藥）。每次沖糖水，李春燕都會背著人，偷偷多給衛(wèi)民的小碗里撂一小塊指甲蓋大小的糖。這個沉默的男人，雖然不懂事，但也是她心疼的孩子。chapter_（）;

然而，蘇衛(wèi)民從未吃過那糖。他總是小心翼翼地用粗短的手指捏起那塊珍貴的、帶著焦香味的糖，看上好一會兒，然后緊緊地攥在手心。

等到周圍沒人的時候，他就會偷偷蹭到曉光身邊，把那只攥得汗津津的手伸到她面前，緩緩攤開。那塊小小的糖塊往往已經(jīng)有些融化了，黏在他的掌紋里。

“吃…甜…”他含糊不清地、努力地吐出兩個字，眼神里充滿了純粹的、想要讓她好起來的期盼。

曉光起初只是搖頭，她沒有胃口。但蘇衛(wèi)民就那么固執(zhí)地舉著手，眼神執(zhí)著地看著她，直到她終于遲疑地、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從他黏糊糊的掌心里捻起那點微末的甜，放進(jìn)嘴里。那一點點的甜味，在滿口的苦澀和寡淡中，化開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意。

這時，蘇衛(wèi)民臉上就會綻放出一個巨大的、甚至比他所畫的任何笑臉都要燦爛的笑容，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好的獎賞。

而最重要的慰藉，無疑是那個“小老虎”書包。

經(jīng)過那場激烈的搶奪，書包變得更加破舊。被劉小軍撕扯過的地方，布料有些毛邊，衛(wèi)民后來縫上去的針腳歪歪扭扭，像一道丑陋的疤痕。那顆快要掉下來的塑料眼睛，被衛(wèi)民用不知道從哪里找來的、一小截紅色的細(xì)繩子勉強綁住，固定在原位，使得那只小老虎看起來更像是在做鬼臉，顯得有些滑稽，卻又莫名地透著一股頑強。

曉光幾乎時時刻刻都抱著這個書包。它不再只是一個書包，而是衛(wèi)民舅舅笨拙卻毫無保留的愛的象征，是那場可怕風(fēng)暴后唯一牢牢抓在手里的、屬于她的東西。上面有家的味道，有衛(wèi)民舅舅手上的溫度，也有那無法磨滅的、關(guān)于傷害的記憶，但此刻，它是她的盔甲，也是她的港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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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常常把發(fā)燙的、不舒服的額頭貼在小老虎粗糙的布面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些凹凸不平的補丁和縫線。有時耳朵疼得厲害，她就用力把小老虎抱緊，仿佛從那粗糙的觸感中能汲取到一點點對抗疼痛的力量。

蘇衛(wèi)民似乎也明白這個書包對曉光的重要性。每當(dāng)曉光抱著書包發(fā)呆或昏睡時，他就會坐在一邊，伸出粗粗的手指，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也去摸一摸那只“小老虎”，嘴里發(fā)出極其輕微的、模仿老虎的“嗷嗚”聲，那聲音低沉而溫柔，沒有絲毫威懾力，反而像是最蹩腳卻最真誠的安眠曲。

在這個冰冷絕望的寒冬里，在這個被巨額債務(wù)和病痛壓得喘不過氣的家里，智力永遠(yuǎn)停留在孩童時期的蘇衛(wèi)民，用他最簡單直接的方式——陪伴、笑臉、省下的糖塊，和那個縫縫補補的“小老虎”書包——為曉光撐起了一小片微不足道卻彌足珍貴的晴空。

他的守護(hù)，沉默而笨拙，卻如同墻角那一點點掙扎著透進(jìn)來的微光，雖然無法驅(qū)散整個屋子的黑暗，卻足以照亮?xí)怨怛榭s的角落，讓她在病痛和恐懼中，還能感受到一絲笨拙而溫暖的愛意。

這愛意無法治愈她的耳朵，也無法填補家底的窟窿，卻像一道細(xì)微卻堅韌的絲線，系住了她不斷下墜的靈魂，讓她在絕望的深淵里，還能依稀觸摸到一點點生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