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深,青瓦巷的風帶上了更明顯的蕭瑟。那場為曉光入學(xué)而短暫升騰的欣慰與激動,如同被冷水澆淋的火苗,迅速熄滅在冰冷堅硬的現(xiàn)實面前,只余下焦灼的灰燼和持續(xù)不斷的壓力。
那疊薄薄的、印著“紅星小學(xué)”抬頭的繳費通知單,像一塊沉重的鉛塊,壓在蘇家那張搖搖晃晃的矮桌上,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學(xué)費、書本費、雜費…一個個看似不起眼的數(shù)字,累加起來,卻成了一個足以讓這個剛剛喘過一口氣的家庭再次感到窒息的天文數(shù)字。
蘇建國佝僂的背脊伏在油燈下,仿佛被那幾張紙壓得更加彎曲。他面前攤開的不是夜校的課本,而是一個破舊的小本子和一支禿頭鉛筆。本子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數(shù)字,是他反復(fù)演算的家庭收支。
“學(xué)費…十二塊五…”“書本費…八塊三…”“練習(xí)本、鉛筆…就算…一塊五…”“校服錢…春燕墊了布票和工,料子錢…還得算三塊…”“加起來…二十五塊三…”
他布滿裂口的手指顫抖著,在這串數(shù)字下面劃上一道重重的橫線。深陷的眼窩死死盯著那個最終的數(shù)字,喉嚨里發(fā)出無意識的、壓抑的呻吟。二十五塊三!這幾乎是他大半個月的工資!還不包括家里日常的口糧、煤球、以及那筆沉甸甸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還清的債務(wù)利息!
油燈的光暈將他緊縮的眉頭和干裂的嘴唇照得忽明忽暗。他試圖從那些固定的、微薄的收入里,再榨出一點一滴的可能。
他的工資…衛(wèi)東跑車零散的收入…衛(wèi)民糊盒子的工錢(盡管單價又被壓低了)…李春燕偶爾塞過來的一點補貼(他每次都推拒,她卻總能找到理由留下)…
算來算去,缺口依然像一道猙獰的裂谷,橫亙在眼前。除非…除非這個月不吃肉(本來也極少),煤球再省著點燒,晚上油燈再捻暗一點…可即便如此,也遠遠不夠。
一股熟悉的、冰冷的絕望再次攫住了他的心臟。夜校的書本攤在旁邊,那些復(fù)雜的符號和線條,此刻在生存的重壓下,顯得如此遙遠和不切實際。他猛地閉上眼,用手指用力按壓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喉嚨里的鐵銹味仿佛更加濃重了。
屋內(nèi)的氣氛因為他持續(xù)的低氣壓而變得異常沉悶。
角落里,蘇衛(wèi)東“哐當”一聲扔下手里擦了一半的扳手。他赤紅的雙瞳掃過大哥那副幾乎要被賬本吞掉的絕望模樣,又猛地盯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緊抿的嘴角拉出一道極其冷硬的直線。
他沒有說話,只是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起一陣風。他走到墻邊,一把抓起那件油膩的棉襖,粗暴地套在身上,然后抓起三輪車鑰匙,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門。
“去哪?”蘇建國沙啞地問了一句。
“…溜溜。”蘇衛(wèi)東含糊地丟下兩個字,聲音沉悶,帶著一股壓抑的狠勁。門在他身后被重重摔上。
所謂的“溜溜”,就是去夜色籠罩的縣城里尋找任何可能賺錢的機會。拉晚歸的醉漢?搬運別人不愿意接的沉重貨物?去更遠的、魚龍混雜的郊區(qū)碰運氣?風險無疑更大,但蘇衛(wèi)東那雙赤紅的眼睛里,此刻燃燒的是不顧一切的焦灼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蠻橫。他蹬車的頻率比以往更快,鏈條發(fā)出的呻吟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仿佛在發(fā)泄著無聲的怒吼。每一分額外的收入,都可能變成曉光作業(yè)本上的一頁紙,鉛筆盒里的一支筆。chapter_();
另一個墻角,蘇衛(wèi)民似乎也感受到了屋內(nèi)不同尋常的緊繃氣氛。他茫然地抬起頭,放下手中的鉛筆(他最近在嘗試畫教室,畫得歪歪扭扭)。他紅腫的眼睛看看大哥痛苦的表情,又看看桌上那疊刺眼的繳費單。他雖然不懂具體數(shù)字的含義,但那“錢不夠”的焦慮感,如同本能,傳遞到了他混沌的感知里。
他喉嚨里發(fā)出不安的“嗬嗬”聲,笨拙地站起身,走到他那堆糊盒的材料前。然后,一聲不吭地坐下去,重新拿起漿糊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