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過渡房里那點微弱的煤爐熱氣,似乎被門外涌入的凜冽寒風(fēng)徹底撲滅。蘇建國佝僂著背,僵硬地抱著懷里那個沉甸甸的玉米面布袋,粗糙的布料像砂紙一樣磨蹭著他冰冷的工裝前襟。深陷的眼窩死死盯著腳下坑洼不平的地面,李春燕離去時帶起的那陣寒風(fēng)似乎還纏繞在他周身,刺骨的冷意卻遠不及心底翻涌的那股滅頂?shù)男邜u和無力感來得錐心刺骨。
一個男人。一個父親(雖然不是生父)。卻要靠一個非親非故的姑娘接濟這救命的糧食!這念頭像燒紅的烙鐵,反復(fù)灼燙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自尊。懷里玉米面的分量,沉得讓他幾乎直不起腰。
角落里,曉光壓抑的抽噎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小貓似的微弱哼唧,小小的身體在單薄的舊被里不安地扭動,烏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睜著,里面盛滿了饑餓帶來的本能委屈。那罐見底的奶粉罐子,像一只空洞的眼睛,在昏黃的油燈下無聲地嘲笑著他的無能。
“媽的!”陰影里,蘇衛(wèi)東猛地低吼一聲,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他高大的身軀帶著一股壓抑的戾氣,從冰冷的地上霍然站起!赤紅的雙瞳掃過大哥懷里那袋玉米面,掃過曉光蒼白的小臉,最后死死釘在墻角那個空蕩蕩的奶粉罐上。緊抿的嘴角劇烈地抽搐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和孤注一擲的決絕在他眼中翻騰。
他不再看任何人,布滿凍瘡和老繭的左手猛地伸進那件同樣破舊、沾滿機油污垢的棉襖內(nèi)袋深處,極其粗暴地掏摸著!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自殘的狠厲!布帛撕裂的輕微“嗤啦”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幾秒鐘后,他的手猛地抽出!
指縫間緊緊攥著一小卷東西!
不是幾張零散的毛票,而是一卷用破舊橡皮筋死死箍住的、卷得緊緊的紙幣!最大面值是一張邊緣磨損、印著“五元”字樣的深棕色鈔票,卷在最外面,里面裹著幾張綠色的一元、二元的票子,甚至還有幾張更小的毛票,被橡皮筋勒得幾乎變了形。整卷錢都沾著機油的黑漬和汗?jié)n,散發(fā)著碼頭特有的咸腥塵土味,卻沉甸甸地凝聚著難以想象的分量!
蘇衛(wèi)東布滿血絲的眼瞳死死盯著那卷錢,眼底深處翻涌著巨大的肉痛和不舍,那是他咬著牙、在寒風(fēng)里多拉一趟重活、在拳頭下多搶一單生意、無數(shù)次忍住換掉那兩條隨時可能爆胎的破輪胎的沖動,一分一分攢下的!是他的“鐵馬”能繼續(xù)跑下去、繼續(xù)從牙縫里摳出血汗錢的命根子!
但此刻,他赤紅的眼睛掃過那個空奶粉罐,掃過曉光無神的眼睛,最后狠狠剜了一眼大哥佝僂如山的背影和那袋刺眼的玉米面!一股更強烈的、混雜著暴戾和某種扭曲責(zé)任的火焰瞬間壓倒了所有不舍!
“操!”他嘶啞地罵了一句,聲音如同砂輪在破鐵皮上摩擦。高大的身軀一步跨到蘇建國面前,那只攥著錢卷、布滿凍裂口子和油污的手,如同投擲武器般,極其粗暴地、狠狠地將那卷沉甸甸、帶著他體溫和汗味的票子,“啪”地一聲拍進了蘇建國僵硬抱著的玉米面布袋里!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冷風(fēng)!
“先用老子的!”蘇衛(wèi)東狂暴的吼聲在狹小的空間里炸開,每一個字都裹挾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給光光買奶粉!他媽的不準斷!”他赤紅的眼瞳如同燃燒的炭塊,死死盯著蘇建國瞬間睜大的、布滿震驚和難以置信的眼睛,又猛地轉(zhuǎn)向墻角抽噎的曉光,那兇狠的目光深處,掠過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生活磨礪出的、近乎本能的守護欲,“聽見沒有?!不準斷!”
吼完,他不再停留,高大的身軀裹挾著未散的暴戾和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勁,猛地轉(zhuǎn)身!那只完好的左手一把抄起靠在墻邊、布滿刮痕和泥濘、車胎磨損得幾乎露出內(nèi)簾線的破舊三輪車車把!沉重的“鐵馬”被他僅憑一條手臂的力量輕易提起!
“咣當!”一聲巨響!
薄薄的木門被他用肩膀狠狠撞開!凜冽的寒風(fēng)如同冰刀般灌入!
蘇衛(wèi)東佝僂著背(蹬車需要前傾),高大的身影一頭扎進門外濃重的夜色和刺骨的寒風(fēng)中!他甚至沒有披上那件破棉襖!單薄的身影瞬間被黑暗吞沒,只有那輛傷痕累累的“鐵馬”在坑洼路面上顛簸發(fā)出的、如同垂死呻吟般的“嘎吱”聲,在死寂的巷子里瘋狂回蕩,越來越遠,帶著一種隨時可能散架、或者車胎爆裂的驚心動魄!
屋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蘇建國佝僂的背脊劇烈地顫抖著!深陷的眼窩死死盯著懷里那個玉米面布袋——布袋口上,赫然露著那卷被拍進來的、沾滿油污汗?jié)n、緊緊卷在一起的鈔票!那卷錢的觸感透過粗糙的布袋布料,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口!
那是衛(wèi)東的命!是他的“鐵馬”還能跑下去、還能掙回一點活命錢的根本!現(xiàn)在,為了曉光的奶粉,為了填上那五毛錢的窟窿,為了對抗這該死的寒冬…他把它拍了出來!毫不猶豫!甚至帶著一種毀滅般的豪氣!
巨大的沖擊和一種滅頂?shù)膹?fù)雜情緒如同海嘯般席卷了蘇建國!震驚、愧疚、心疼、還有一種被弟弟這種近乎自毀的“豪氣”逼到懸崖邊的窒息感!他布滿裂口的手指深深陷進玉米面布袋里,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輕響。額角的冷汗混合著某種滾燙的液體,順著深陷的眼窩邊緣滑落。chapter_();
曉光似乎被剛才那巨大的聲響和二哥狂暴的氣息徹底嚇住了,連微弱的哼唧都停了,只是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看著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