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舅舅開始了絕望的輪守。
蘇衛(wèi)東抱著曉光,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坐在冰冷的碎石地上。他用自己的體溫包裹著曉光冰冷的小身體,那只完好的左手,始終極其輕柔地、有節(jié)奏地拍撫著曉光的后背,盡管這撫慰似乎無法緩解她絲毫的痛苦。他布滿血絲、帶著青紫淤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曉光灰敗的小臉,捕捉著她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起伏。他的嘴唇干裂起皮,緊抿成一條僵硬的線,下頜線繃緊如刀鋒,仿佛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對抗著曉光生命流逝的速度。
蘇建國則像一臺不知疲倦的機器。他一遍遍地加熱那點珍貴的溫鹽水,一遍遍地嘗試喂下去。哪怕曉光只咽下去一點點,也是勝利。他還要及時更換被污染的舊布墊,用沉淀的水極其小心地清洗曉光紅腫潰爛的皮膚,動作輕柔得如同觸碰羽毛。每一次清理,看到曉光那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樣子的小身體,都像一把鈍刀在他心上反復(fù)切割。他的動作越來越慢,佝僂的背脊仿佛承受著萬鈞重壓,深陷的眼窩里布滿了紅血絲和濃得化不開的絕望。
蘇衛(wèi)民在恐懼的嗚咽中,被大哥指派了一個任務(wù):看火。他紅腫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一小簇隨時可能熄滅的火苗,用盡全力吹氣,添加能找到的最細小的可燃物?;鹈绲拿恳淮翁鴦?,都牽動著他的神經(jīng)。他知道,這火,關(guān)系著那救命的溫鹽水。他不再嗚咽,只是咬著嘴唇,用沾滿灰燼的手背抹去被煙熏出的淚水,全神貫注地守護著那點微弱的熱源。
長夜漫漫,寒風(fēng)嗚咽著拍打窩棚。豆油燈的火苗在墻上那些巨大鮮艷的太陽上投下晃動的、扭曲的影子。曉光細若游絲的呼吸聲,每一次響起,都讓舅舅們的心提到嗓子眼;每一次短暫的停頓,都讓他們的血液幾乎凝固。蘇衛(wèi)東抱著曉光的手臂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僵硬麻木,但他紋絲不動。蘇建國換水的動作因為極度的疲憊而開始顫抖,但他強迫自己繼續(xù)。蘇衛(wèi)民的眼睛被煙熏得又紅又腫,視線模糊,但他依舊死死盯著火苗。
時間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瀝青。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舅舅們輪流替換,卻沒有人能真正合眼。他們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用顫抖的雙手,用幾乎被抽空的生命力,在曉光那微弱的生命之火旁,筑起一道用血肉和意志堆砌的堤壩,絕望地阻擋著死神冰冷潮水的侵襲。
當?shù)谝豢|慘淡的灰白光線,艱難地穿透窩棚破敗的縫隙時,曉光那斷斷續(xù)續(xù)、令人心揪的微弱抽泣,似乎……極其微弱地……平緩了一絲絲?
蘇衛(wèi)東布滿血絲、幾乎一夜未合的眼睛猛地睜大!他屏住呼吸,將耳朵幾乎貼到曉光蒼白干裂的小嘴上。那細弱的呼吸聲,雖然依舊微弱,但似乎……連貫了一點點?不再是那種隨時會斷掉的游絲!
他顫抖著,用那只布滿凍瘡和污垢的手指,極其輕柔地觸碰曉光凹陷的臉頰。指尖傳來的溫度,似乎不再是那種可怕的冰冷或滾燙,而是……一點點微弱的暖意?
“哥…哥!”蘇衛(wèi)東嘶啞的聲音帶著巨大的、不敢置信的顫抖和狂喜,猛地抬頭看向同樣形容枯槁、眼窩深陷如鬼的大哥,“光光…光光好像…緩過來一點了?她…她呼吸…穩(wěn)了點?!”
蘇建國正用破布蘸著溫鹽水,小心地擦拭曉光干裂的嘴唇。聞言,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驟然亮起!他猛地湊近,布滿凍瘡的手背貼上曉光的額頭,再探向她的脖頸。那細微卻真實的、趨于平穩(wěn)的呼吸和體溫變化,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他被絕望凍僵的神經(jīng)!
“是…是緩過來了點…”蘇建國喉嚨滾動,發(fā)出干澀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巨大虛脫和不敢放松的緊張。深陷的眼窩里,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混合著臉上的泥污和煙灰,洶涌而下,砸在曉光身下的破布上。
蘇衛(wèi)民聽到動靜,從火堆旁抬起頭。他紅腫的眼睛幾乎睜不開,布滿煙灰的臉上只有茫然。但當看到大哥流淚,看到二哥眼中那巨大的、近乎虛脫的狂喜,再看到曉光雖然依舊虛弱、但呼吸似乎不再那么痛苦的小臉時,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間沖垮了他的恐懼和疲憊!他咧開沾滿灰燼的嘴,想笑,卻發(fā)出嘶啞的、不成調(diào)的哭聲,指著墻上那些在晨光中依舊鮮艷的太陽,又哭又笑地嘶喊:
“太陽…曬…壞壞…跑了!”
“金剛…打贏了!”
“光光…好了!好了!”
曉光在二舅滾燙的懷抱里,極其艱難地、微微動了一下小腦袋,烏溜溜的眼睛無意識地睜開一條細小的縫隙,茫然地看著窩棚頂那只用天藍色蠟筆畫的、怪模怪樣的“鳥”。雖然依舊虛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但那一線微弱的生機,終究沒有斷絕。
舅舅們看著曉光這極其微弱的反應(yīng),緊繃了一夜的神經(jīng)終于稍稍松弛。巨大的疲憊如同潮水般瞬間將他們淹沒。蘇衛(wèi)東抱著曉光,背靠著冰冷的墻,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撐不住,緩緩合上,那只完好的左手卻依舊緊緊護著懷里的珍寶。蘇建國癱坐在冰冷的碎石地上,佝僂的背脊彎成了蝦米,布滿血污和淚痕的臉埋在膝蓋里,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抖動。蘇衛(wèi)民則直接歪倒在還有余溫的火堆灰燼旁,抱著他的“金剛”石頭,沉沉睡去,臉上還帶著淚痕和煙灰,嘴角卻掛著一絲如釋重負的傻笑。
窩棚里,只剩下曉光極其微弱卻平穩(wěn)的呼吸聲。這場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病痛,如同最殘酷的淬煉,讓舅舅們再次刻骨銘心地體會到,在這片廢墟之上,守護一個如此脆弱的小生命長大,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揪心的恐懼和無盡的艱難。那罐見底的奶粉,墻上的太陽,青瓦刻下的“家”字,在經(jīng)歷這場生死劫難后,顯得更加沉重,卻也更加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