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91章 燈下的微光（第1頁）

青瓦巷過渡房里的空氣，似乎永遠(yuǎn)沉淀著劣質(zhì)煤煙的嗆人、玉米糊糊的寡淡，還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屬于貧困的冰冷潮氣。然而今晚，在那盞昏黃油燈搖曳的光暈下，卻多了一絲不同尋常的、緊繃而微弱的氣息。

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將蘇建國佝僂著背、伏在矮桌前的巨大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灰泥墻上。他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指，沾著油膩的煤灰和冰冷的機油，死死攥著一截短得幾乎捏不住的鉛筆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燒紅的炭塊，死死釘在攤開在桌上的一本破舊不堪、卷了邊的《車工工藝學(xué)》上。深陷的眼窩里沉淀著巨大的疲憊，更燃燒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孤注一擲的專注光芒。額角的冷汗早已被寒意凍結(jié)，只留下冰冷的粘膩。每一次翻動那粗糙發(fā)黃的書頁，都伴隨著細(xì)微的“沙沙”聲，像在砂紙上打磨著他早已疲憊不堪的神經(jīng)。

白天在震耳欲聾的車間里榨干最后一絲力氣，晚上要照顧曉光、提防衛(wèi)東隨時可能爆發(fā)的戾氣、安撫衛(wèi)民混沌的不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從石頭縫里擠出來的。那些冰冷的圖紙符號、枯燥的工藝參數(shù)、復(fù)雜的公差標(biāo)注，如同無數(shù)只嗡嗡作響的蚊子，在他被生存重壓擠得近乎麻木的大腦里橫沖直撞，攪得他頭痛欲裂。喉嚨里涌上一股濃重的鐵銹味，那是過度用腦和巨大壓力帶來的生理反應(yīng)。

“哥…”角落里，蘇衛(wèi)民高大的身軀蜷縮著，紅腫的眼睛茫然地看著油燈下大哥佝僂如山的背影，喉嚨里發(fā)出不安的“嗬嗬”聲。他似乎感受到了空氣中那令人窒息的緊繃。

曉光裹著那件厚實的棗紅色燈芯絨小棉襖，小小的身體蜷在冰冷的青瓦旁。她烏溜溜的大眼睛也望著油燈的方向，小嘴微微張著，卻不像往常那樣發(fā)出細(xì)弱的哼唧，只是安靜地看著，帶著一種過早的、令人心碎的懂事。

就在這時——

“篤篤篤…”

極其輕微、帶著猶豫的敲門聲響起。

蘇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猛地一顫！深陷的眼窩掠過一絲本能的驚惶和更深的難堪。又是誰？在這個狼狽不堪的時刻？他布滿裂口的手指下意識地將那本破書往桌邊推了推，試圖遮掩。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李春燕纖細(xì)的身影裹著那件半舊的藏藍(lán)色棉大衣，出現(xiàn)在門口昏黃的光線下。她清澈的眼睛里帶著未散的擔(dān)憂，臉頰被寒風(fēng)吹得微紅，手里提著一個用舊報紙仔細(xì)包裹的小包。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屋內(nèi)壓抑的氣氛，掃過蘇建國慘白疲憊、布滿冷汗的臉，掃過桌角那本刺眼的《車工工藝學(xué)》，最后掠過墻角安靜得異常的曉光和茫然不安的衛(wèi)民。

“建國哥…”李春燕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我…我熬了點姜湯…天冷…驅(qū)驅(qū)寒…”她說著，極其自然地走了進(jìn)來，將手里的小包放在矮桌空著的角落。動作間，她的目光再次掃過那本破舊的書，鏡片后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了然和不易察覺的贊許。

蘇建國佝僂的背脊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深陷的眼窩飛快地垂下，布滿裂口的手死死摳著冰冷的桌沿。巨大的羞恥感和一種被看穿的難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一個在爛泥坑里掙扎的男人，抱著幾本破書妄想考級翻身？這念頭本身就充滿了可笑和諷刺！尤其是在李春燕那雙清澈的眼睛注視下！

“沒…沒事…不用…”他嘶啞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破碎的顫抖，艱難地從牙縫里擠出，頭埋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jìn)那本破書的陰影里。

李春燕卻仿佛沒聽見他笨拙的拒絕。她解開舊報紙，露出里面一個洗得發(fā)白的搪瓷缸子，蓋子掀開，一股帶著濃郁姜香和紅糖甜味的溫暖氣息瞬間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她拿起蓋子，極其自然地走到墻角，拿起曉光的小搪瓷碗，倒了大半碗熱氣騰騰的姜湯。

“曉光乖，喝點熱的。”她蹲下身，聲音溫柔得像羽毛拂過，將溫?zé)岬耐脒f到曉光小小的手里。然后，她又倒了一碗，走到縮在角落的蘇衛(wèi)民面前，“衛(wèi)民哥，給?！?/p>

蘇衛(wèi)民紅腫的眼睛茫然地看著碗里熱氣騰騰的褐色液體，又看看李春燕溫和的眼睛，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咕噥，布滿凍裂血口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接過了碗。

做完這些，李春燕才重新走回矮桌旁。她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極其自然地拿起桌上那本沾滿油污的《車工工藝學(xué)》，動作輕柔地拂去封面上的灰塵。昏黃的燈光勾勒出她專注的側(cè)臉。

“建國哥，”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蘇建國緊繃的耳中，“…想學(xué)技術(shù)，是好事?！彼D了頓，目光落在書頁間那些密密麻麻、如同天書般的圖紙和符號上，鏡片后的眼睛沒有絲毫的輕視，只有一種純粹的肯定，“…光靠自己啃書本…太慢了…也太難了?！?/p>

蘇建國佝僂的背脊猛地一僵！布滿血絲的眼睛難以置信地抬起，布滿風(fēng)霜的臉上寫滿了驚愕！她…她看出來了？她不但沒有嘲笑他這癡心妄想，反而…支持他？

李春燕抬起頭，清澈的眼睛直直地迎上蘇建國震驚的目光。她的臉頰微微泛紅，但眼神卻異常堅定，沒有絲毫躲閃?！拔衣犝f…縣里工人文化宮…有夜校…”她的聲音清晰起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有機床操作班…還有制圖班…都是廠里技術(shù)最好的老師傅教的…晚上上課…學(xué)得扎實…還能考級…”

夜校？！

蘇建國深陷的眼窩驟然睜大！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攥緊，隨即瘋狂地跳動起來！夜校！他聽說過！那是正經(jīng)學(xué)技術(shù)、拿等級的地方！是光明正大的路！不是偷偷摸摸的“私活”，也不是他這樣閉門造車的瞎琢磨！

可是…學(xué)費呢？時間呢？他哪有錢？哪有時間？

巨大的希望剛剛?cè)计?，瞬間就被冰冷的現(xiàn)實澆滅！深陷的眼窩里剛剛亮起的光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更深的絕望和自嘲。他布滿裂口的嘴唇嚅動了一下，嘶啞地擠出幾個字：“…錢…沒時間…”

“錢可以慢慢攢！”李春燕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急切的堅定，瞬間打斷了蘇建國的話！她清澈的眼睛亮得驚人，緊緊盯著蘇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時間…擠一擠總會有的！建國哥，你這么能干！手這么巧！修車修表修鬧鐘都行！學(xué)這個肯定更快！肯定行！”

“肯定行！”chapter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