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的夜,像一塊浸透了劣質(zhì)煤灰和鐵銹味的粗布,沉重地裹著這間過渡房?;椟S的油燈捻子被蘇建國捻得只剩豆大一點(diǎn),吝嗇地舔舐著矮桌上攤開的《機(jī)械制圖基礎(chǔ)》書頁,也吝嗇地映著他佝僂如山的背影。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指,死死攥著那支半舊的“英雄”鋼筆,筆尖在掛歷紙筆記本上艱難地劃動,發(fā)出沙啞的呻吟,如同他胸腔里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額角的冷汗早已干涸,留下粘膩的鹽漬,深陷的眼窩里沉淀著比夜色更濃的疲憊,和對知識近乎自虐的攫取。
喉嚨里熟悉的鐵銹味再次翻涌上來,他強(qiáng)行咽下,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釘在書頁上一個復(fù)雜的剖視圖上,仿佛那就是他全部的世界,唯一的出路。
“吱呀——”
薄薄的木門被推開,帶進(jìn)一股凜冽的寒氣。
是蘇衛(wèi)東回來了。高大的身影裹挾著外面冰冷的塵土和濃重的汗味,像一尊移動的鐵塔,沉默地杵在門口。他僅存的左手提著空癟的糧袋,赤紅的雙瞳在昏暗中掃過屋內(nèi),目光在蜷縮在墻角草席上、抱著小鴨子布娃娃已然熟睡的曉光身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落在蘇建國佝僂的背影上。
他跨步進(jìn)來,動作帶著慣有的沉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沉重的腳步落在冰冷的地面,發(fā)出悶響。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去卸下空糧袋,也沒有去碰爐子上溫著的玉米糊糊,只是沉默地走到矮桌旁,高大的身軀投下的陰影瞬間吞沒了那點(diǎn)可憐的燈光,將蘇建國完全籠罩。
蘇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終于從書頁上抬起,布滿風(fēng)霜的臉上帶著被打斷的茫然和深重的倦意,看向弟弟。
蘇衛(wèi)東緊抿的嘴角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著。他赤紅的雙瞳死死盯著蘇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暴戾或空洞,而是翻涌著一種極其復(fù)雜、極其沉重的情緒——有警惕,有陰郁,還有一種被強(qiáng)行壓制的、如同地底暗流般的焦躁。
他用那只布滿凍裂口子和厚厚油污的手,極其粗暴地、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將一個揉得皺巴巴的小紙條拍在了蘇建國攤開的《機(jī)械制圖基礎(chǔ)》上!動作又快又重,像投下一枚燒紅的烙鐵!
紙條邊緣沾著煤灰和汗?jié)n,字跡歪歪扭扭,顯然出自某個粗通文墨但急于傳遞信息的人之手:
轟——!
如同萬鈞雷霆在蘇建國早已被重壓碾得麻木的心頭炸開!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瞪到極致!深陷的眼窩驟然收縮!瞳孔里清晰地倒映著紙條上那個如同毒蛇般盤踞的名字——趙鐵軍!
一股冰冷的寒氣,比門外凜冽的北風(fēng)更刺骨,瞬間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剛剛還因?qū)W⒍槟镜男呐K,此刻像被一只冰冷的鐵爪狠狠攫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失控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脆弱的肋骨,發(fā)出沉悶而絕望的聲響!
趙鐵軍!
那個早已被時間塵封在痛苦記憶最深處的名字!
那個如同夢魘般纏繞著曉光身世的名字!
那個將絕望和恥辱烙印在這個家靈魂深處的名字!
他…回來了?在海城?還“人模狗樣”?
巨大的驚駭和一種滅頂?shù)目謶炙查g淹沒了蘇建國!他佝僂的背脊猛地繃直,如同拉滿的弓弦!布滿裂口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死死抓住那張薄薄的、卻重如千鈞的紙條!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發(fā)出“咔吧”的輕響!額頭上剛剛干涸的冷汗瞬間再次涌出,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書頁上,洇開深色的、絕望的水痕!
喉嚨里的鐵銹味混合著膽汁的苦澀,猛地沖上口腔!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才沒有當(dāng)場嘔出來!深陷的眼窩里,那點(diǎn)因夜校知識而勉強(qiáng)支撐的微光,瞬間被巨大的黑暗吞噬,只剩下無邊的恐懼和一種被毒蛇盯上的冰冷寒意!
“哪…哪來的?”蘇建國嘶啞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難以置信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碎裂的喉嚨里硬摳出來的。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蘇衛(wèi)東,仿佛要從他那雙赤紅的瞳孔里確認(rèn)這消息是假的,是一場噩夢!
蘇衛(wèi)東緊抿的嘴角再次劇烈地抽搐了一下,赤紅的雙瞳里翻涌著更加濃重的陰郁和暴戾!那只空蕩的右袖管無意識地、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壓迫感,點(diǎn)了一下頭。動作幅度極小,卻如同重錘砸在蘇建國的心上!
是真的!
王老六…疤瘌…海城碼頭…蛤蟆鏡…人模狗樣!
每一個詞都像淬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蘇建國早已不堪重負(fù)的神經(jīng)!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猛地轉(zhuǎn)向墻角!
昏黃的燈光邊緣,曉光小小的身體蜷縮在破舊的草席上,裹著那件厚實(shí)的棗紅色燈芯絨小棉襖。她睡得正沉,小小的鼻翼隨著呼吸微微翕動,粉嫩的臉頰在睡夢中顯得無比寧靜安詳,烏黑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兩彎小小的陰影。懷里,那個歪歪扭扭的小鴨子布娃娃被她無意識地?fù)У酶o了些。
這幅寧靜的畫面,此刻在蘇建國眼中,卻成了最脆弱、最危險(xiǎn)的靶心!
趙鐵軍!chapter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