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燕不再看他,動作極其利落地拿起一個最大的、還燙手的肉包子,不由分說地塞進蘇建國那只布滿裂口和老繭、還沾著冰冷機油的手里!動作快、準、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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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熱吃!涼了就膩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仿佛在車間里指揮生產。
滾燙的溫度透過薄薄的包子皮瞬間傳遞到蘇建國冰冷的掌心,那真實的、沉甸甸的觸感和濃郁的肉香,像一股洶涌的熱流,猛地撞擊著他早已麻木的感官。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手里這個白胖的包子,指關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白。
“還有這個?!崩畲貉嗟穆曇粼俅雾懫?,比剛才柔和了一絲絲。她又從另一個口袋深處掏出一個小小的、用干凈手帕包著的溫熱雞蛋。雞蛋殼光滑,還帶著灶火的余溫。她極其自然地將雞蛋也放在蘇建國僵硬的掌心,緊挨著那個滾燙的肉包子?!爸蠖嗔耍瑫怨獬粤艘粋€,這個…你順道解決了吧?!?/p>
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他深陷的眼窩和嶙峋的臉頰,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復雜難言的情緒——心疼、堅持、不容拒絕的關懷,還有一絲極力掩飾的、不易察覺的溫柔。然后,她極其自然地轉過身,仿佛完成了最重要的任務,徑直走向墻角正專心畫畫的曉光。
“光光,姨姨看看你畫了什么?”她的聲音瞬間變得如同羽毛般輕柔溫軟,帶著笑意,蹲下身去,專注地看著曉光涂抹的蠟筆畫。仿佛剛才那個強硬地塞包子和雞蛋的人不是她。
蘇建國僵立在原地,高大的身軀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左手掌心,肉包子滾燙的溫度和雞蛋溫潤的觸感交織在一起,透過皮膚,順著血液,一路灼燒到心臟深處。那濃郁的肉香無孔不入地鉆進鼻腔,勾起胃里一陣陣翻江倒海的饑餓感,幾乎要沖破他所有的意志力。右手還下意識地攥著那支半舊的鋼筆,筆尖懸停在攤開的、布滿冰冷符號的《公差配合與技術測量》書頁上方,微微顫抖。
巨大的窘迫和一種被強行投喂的難堪在他胸腔里沖撞。他想拒絕,想把這份過于沉重的“好意”推回去,可李春燕那清澈而執(zhí)拗的目光,還有那句“浪費糧食才是罪過”,像無形的枷鎖,讓他動彈不得。更何況…那香氣…那真實的、來自食物的熱量…對他這副早已被掏空的身體來說,是根本無法抗拒的誘惑。
角落里,李春燕正輕聲細語地和曉光說著話,手指溫柔地拂過小丫頭柔軟的頭發(fā)。她的側臉在昏黃的油燈光暈下顯得柔和而專注,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蘇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沉重,從李春燕溫柔的側影上移開,重新落回自己掌心——那個白胖的、散發(fā)著致命誘惑的肉包子和那顆溫熱的煮雞蛋。深陷的眼窩里,翻騰著復雜的浪潮,最終被一種巨大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淹沒。
他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低下頭。布滿裂口、沾著油污的手指,極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剝開了那顆溫熱的煮雞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笨拙,仿佛在拆卸一枚精密的炸彈。潔白的蛋白露了出來,散發(fā)著質樸的香氣。
他顫抖著,將剝好的雞蛋,極其緩慢地、近乎無聲地,塞進了自己干裂的嘴唇。牙齒咬下,溫熱的、帶著淡淡咸味的蛋白和綿密沙軟的蛋黃瞬間充斥了口腔。一股久違的、屬于食物的、實實在在的暖流,順著喉嚨滑下,瞬間熨帖了冰冷痙攣的胃袋,帶來一陣短暫卻無比清晰的慰藉。
他佝僂的背脊幾不可察地松弛了一點點,深陷的眼窩里那濃得化不開的疲憊,似乎也被這溫熱的食物稍稍驅散了一絲絲。他沒有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書本上那些冰冷的符號,只是咀嚼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用力,仿佛要將所有的窘迫、重壓、還有那份沉甸甸的、帶著體溫的心疼,都一并吞咽下去。
昏黃的油燈下,他沉默地吃著。李春燕在墻角溫柔地陪伴著曉光。空氣中,肉包子的香氣、雞蛋的味道、煤煙的氣息、還有蠟筆的微澀,奇異地混合在一起。沒有言語,只有食物被吞咽的細微聲響,和曉光偶爾發(fā)出的、滿足的咕噥聲。
那份粗糲生活里猝不及防的、帶著體溫的饋贈,那份以“曉光”和“浪費”為名的、不容拒絕的心疼,就在這無言的沉默中,悄然流淌,無聲地浸潤著兩顆負重前行、卻因這笨拙的關懷而悄然靠近的心。它無法驅散趙鐵軍帶來的陰霾,也無法填平生活深不見底的溝壑,卻在這一刻,給了那個即將被壓垮的男人,一口喘息的熱氣,和一份沉甸甸的、無法言說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