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過渡房的夜,似乎比往日更加粘稠。劣質(zhì)煤煙、鐵銹味、漿糊干涸的微酸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手指傷口未愈的淡淡血腥氣(來自角落蜷縮的蘇衛(wèi)民),沉甸甸地混合在冰冷的空氣里。爐火奄奄一息,昏黃的油燈光暈在蘇建國佝僂如山的背影上艱難地支撐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深陷在濃重的陰影里,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指死死攥著那支半舊的“英雄”鋼筆,筆尖懸在掛歷紙筆記本上方,微微顫抖。額角的冷汗早已干涸成鹽粒,深陷的眼窩里翻涌著夜校圖紙的復雜線條、趙鐵軍消息帶來的冰冷陰影、衛(wèi)民手指上刺目的血口和素描本上那絕望的“4毛7”與“2分”。喉嚨里的鐵銹味頑固地盤踞著,胃袋空癟得只剩下麻木的鈍痛。
矮桌一角,靜靜地躺著一張薄薄的、印著紅星機械廠抬頭的通知單。上面用藍黑色墨水清晰地寫著:
下面一行小字:
這張紙,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卻詭異地沒有激起任何漣漪。蘇建國布滿風霜的眼睛掃過它,深陷的眼窩里只有更深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三十七塊五。比原來多了兩塊五毛錢。這點錢,在糊盒單價腰斬、衛(wèi)民手指磨破、趙鐵軍陰影籠罩、債務大山壓頂?shù)默F(xiàn)實面前,微弱得像風中的燭火,仿佛隨時會被沉重的黑暗吞沒。
“吱呀——”
薄薄的木門被輕輕推開,帶進一股凜冽的寒氣。
李春燕纖細的身影裹著半舊的藏藍色棉大衣,出現(xiàn)在門口昏黃的光線下。她清澈的目光第一時間習慣性地、帶著不易察覺的擔憂,鎖定了油燈下蘇建國那張寫滿透支的側(cè)臉——凹陷的顴骨,深陷的眼窩,干裂灰白的嘴唇。鏡片后的瞳孔不易察覺地收縮了一下,那股熟悉的心疼再次細細密密地刺穿心口。
“春燕同志?”蘇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茫然抬起,嘶啞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疲憊。
“嗯?!崩畲貉噍p輕應了一聲,極其自然地側(cè)身進來,動作輕柔地帶上門。她的目光飛快掃過屋內(nèi):墻角,曉光小小的身體裹著棉襖,趴在草席上,用那盒巨大的彩虹蠟筆在糊盒紙板上涂抹,小臉上帶著專注的寧靜。蘇衛(wèi)民蜷縮在更深的陰影里,紅腫的眼睛茫然地盯著爐火,布滿凍裂血口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褲子上一個早已干涸的血痂。蘇衛(wèi)東高大的身影沉默地坐在另一邊墻角的黑暗里,赤紅的雙瞳低垂,周身散發(fā)著冰冷的低氣壓。
李春燕的視線最終落回矮桌,落在那張孤零零的通知單上。她鏡片后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清澈的瞳孔清晰地捕捉到了“三級鉗工”和“叁拾柒元伍角整”的字樣!
一股巨大的、純粹的喜悅?cè)缤崎l的春潮,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平靜!她的呼吸猛地一窒!鏡片后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睜大,隨即迸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揚起,形成一個巨大而明媚的笑容,整張臉瞬間被點亮!那笑容里沒有一絲雜質(zhì),充滿了發(fā)自肺腑的、巨大的欣慰和驕傲,仿佛通過考核、加了工資的是她自己!
“建國同志!你…你考過了?!”李春燕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激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她甚至顧不上放下手里的小布包(里面是給曉光改的罩衫),纖細的手指極其自然地指向那張通知單,“三級鉗工!太好了!這…這真是太好了!”她的聲音比平時高了幾分貝,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雀躍,在這沉悶壓抑的小屋里顯得格外清亮。
蘇建國布滿風霜的臉上閃過一絲極度的愕然和巨大的窘迫!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李春燕臉上那毫無保留的、燦爛奪目的笑容,深陷的眼窩里充滿了巨大的茫然。他張了張嘴,干裂的嘴唇動了動,嘶啞的聲音帶著濃重的自嘲和一種深沉的無力感:“…好什么…就…就加了兩塊五…杯水車薪…”
“兩塊五也是加!”李春燕猛地打斷他,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和巨大的熱情,鏡片后的眼睛亮晶晶地直視著蘇建國布滿血絲、寫滿倦怠和自貶的眼眸,“三級鉗工!這是硬本事!是憑你自己沒日沒夜啃書本、鉆技術掙來的!這意義…這意義不一樣!”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肯定,“這是…這是上了一個臺階!是…是希望啊!”
“希望”兩個字,從她口中吐出,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和無比堅定的光芒。她似乎比蘇建國本人更堅信這份“微薄”進步所蘊含的巨大意義。
蘇建國被這灼熱的目光和話語釘在原地。深陷的眼窩里翻涌著巨大的窘迫、無措,還有一絲…被那巨大喜悅的光芒灼傷的茫然。他想說這點錢連衛(wèi)民糊盒的虧空都補不上,想說趙鐵軍的陰影依舊如芒在背,想說夜校的下一門課更難…可所有沉重的話語,在李春燕那毫無保留的、燦爛的笑容和“希望”二字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李春燕不再看他。她似乎被巨大的喜悅驅(qū)動著,動作極其利落地放下給曉光的小布包。然后,極其自然地從棉大衣寬大的口袋里,掏出一個用厚實棉布手帕仔細包裹、還微微散發(fā)著熱氣的小包裹。這一次,她的動作不再是“食堂剩的”那種平淡,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宣告的鄭重。chapter_();
“給!”她聲音里的雀躍還未褪去,甚至帶上了一絲小小的得意,將那個溫熱的包裹不由分說地塞進蘇建國那只還沾著機油、冰冷僵硬的手里!“必須吃了!這么大的喜事,得…得吃點好的!”
包裹解開,不再是單調(diào)的煮雞蛋或肉包子。